第六回学步后尘苦心独运荣膺简擢袒腹双栖
任天然奉委署理庐陵县,因这前任范星圃是既得明保,又得密保的人,接手真不容易。所以到了任,无一事不细细的虚心请教,那范星圃却因调了首县匆匆就要起程,凡事只虚说大意就已双旗荣发。那知任天然接印之后不到一月,那范星圆手里所结的案子,有大半全来翻控。任天然想:这庐陵的百姓真个刁健,前官初去就想翻案,必得要警戒一二才好。及至坐上堂细细的一问,再把卷里的堂判一看,才晓得这位名吏的审理词讼是有断无听的,不拘你什么案子,他只把两造的呈子约略一看,就拿定主意如何断结,到了堂上大致问了几句,就照他自己的意思判断,不管你平服不平服,勒着具结,两造再要辩论,他就把惊堂一拍说:“本县一天要审结多少案子,还要办多少别样的公事,那有工夫同你们多说呢?”又传别案的人证审问了。可怜这两造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事,才能到得公堂见了县官,含着多少下情,要想伸诉却竟不容置喙,就这么模模糊糊的断结,有些案子此造吃亏彼造还占便宜,有些案子所断的办法竟与两造的事理全不对应,弄得原被告皆觉为难,有一两起跑去上控,上面总说这县官是一个名吏,所断极为公正,不得逞刁读诉,就使问或批准让该县提集人证复讯秉公定断,到了县里还是给代一个硬断了事,所以后来必然没有人去上控。可见这地方百姓,遇着了明干的官府比遇着那昏冗的官府更要苦呢。任天然到任之后,百姓见他审了几起案子,都是平心静气一个一个的细问,遇到那乡下老实胆小的人,更是和颜悦色的问话,使他走了那惧怯官府的心,得以尽情倾吐,到了判结的时候,还要尽问他们有什么不平的地方尽管申诉,不必勉强,总要两造真正情舒心服无话可说之后,令其具结就是。 遇到刁狡健讼饰词逞辩的,他也是按着本案的事理中证的口词,同他详详细细的辩驳,使他遁词俱穷,伪情毕露,然后加以惩戒。所以,这些旧案都来翻控。任天然见他们有这种苦衷,却也不能替他们伸理。但是,前任结过的案,其中清理实在相悬的呢,自不能不为之平反,但凡大致不差的,也还要牵就原断,以存此体,比那自己手里审理的案子,更多一层为难。 再查查他办的那些学堂、警察、工艺厂、农学厂,外面的装满,都极为冠冕,细按起来,则学堂的教习就先不能服人,警察除掉官府经过站道整齐,此外的责任没有一人知道,工艺厂不过雇了几个外间开铺子的匠人,在里面随意教教,农学厂更无道理了,筹的经费半属纸上谈兵,接起常年实在数目来,没有一半可靠,有些捐款都是硬逼着那人承认,好在只要他在纸上写几个字,并不逼着他要现钞,那些人也只得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答应了再说,刀一要按簿实追起来,那可就真正为难,即令叫他倾家贩业,亦复无补于事。办的人呢,说的天花乱坠,占了面子走了,可难坏了这位接任的官,若要据实上达,不但上司未必肯信,必说前后任不合,故意挑剔,而且总还是责成后任妥为整理担子,还是脱卸不掉,徒然多一痕迹,况他是扰台明保的人,扰台断不肯自己认错,恐怕还要说接任官无才,连现成的事都做不好,前一有个撤调,自己的功名还在其次,那后任来的官,鉴于前车势必变本加厉,地方上更要吃苦。任天然想到这层,只得静气手。已替他逐件设法料理,总弄到四平八稳,使前任的罅隙皆弥,百姓的元气无损,却真费了许多心血,才算替这位名吏揩干净了屁股。偏偏他的一位本府苑大等名式金的,本是一位青年翰苑理学名儒放出来的,不晓怎样得了心疾,初仅谈到公事东拉西扯胡帝胡天,还不要紧,有一天三更多的时候,忽然把任天然传了去,任天然不知何事即至,见了面这苑太尊说是他的两位如君要谋害他,叫任天然替他拿办。任天然晓得是他有些疯了,同了府里的刑钞师都带劝带拦的闹了一夜,才把这位太尊的痰火压平了些。过了几天,这位苑太尊到底跑进省去见了抚台,谈他衙门里姬妾、仆役、幕友、当差同着地方绅士都要想法谋害他,连县官都被他们串通了,好容易才逃进省来,要求派兵查办。扰台听了十分诧异,后来细看他的神气,晓得他得了疯病,只得将他留省医治,另委了一位全太守景周来署这吉安府事。这全太守号似庄,是任天然的安徽同乡,由荫生用的光禄寺署,正截取同知分发直隶署,官声很好,在河工里保了知府,一位直隶藩台很为赏识,请制台明保他了,恰好这位藩台升了江西抚台,就把他奏调过来。 梁培帅到了任也很喜欢。他在省里当的都是面子上的要差,同任天然也常见面很要好,任天然却晓得他的脾气,口里极其谦和脱俗,那堂属的规矩仪节可丝毫错他不得,胆子板小,肩膀极窄,可什么事都要尽到,他的属员无才,他竟要当面嘲笑,属员有才却不免暗中忌妒。任天然听见他来做本府,晓得又要多费一番心思去对付他,打听他到了就赶紧远远的接出去。见面的时候,这全太尊就说道:“我们至好,何必如此客气?以后大家总要脱略些,不要拘这些官样文笔才好。”任天然连连答应,却是参堂站班上衙门没有敢少一点过节儿,供应的也格外周到,三日两日总到他衙门里走走,大事小事无不上去请示,却把那办法暗暗的度到这全太尊心里,让他吩咐出来.上行的禀帖,通变有面子的事体,总说是出自本府的主意,下行的告示遇有讨好的地方,总说是府宪的恩典。所以,一年下来,这位全太尊同他共的极为合式,两季的考语都极好。后来新放的实缺到任,这全太尊交却回省,又在抚台面前极力的保举,这架培帅真是个爱才的上司,第二年又是一个明保。那范星圃是送部引见,全似庄、任天然也都得了传旨嘉奖。 再说那范星圃做了两年首道,又到他本任东乡做了两三年,那官声也与在庐陵差仿不多。那晓得他的官运甚好,他的家运却不佳,他的世兄已有八九岁了,本是种过牛痘的,不知怎么又出起天花来,碰到一个庸医,用了两贴凉药以致内陷,这位少爷竟被散花天女收去。他的太太,是汉黄值道罗欢悦的千金,正因娇儿夭折不胜伤感,忽然,又接到汉口的电报,罗欢悦中风出缺,这位罗氏夫人,痛子哭父水米不沾,淹淹成病一个多月,日复一日,也就驾返瑶池。这位名吏就抱哀师之痛,又增锦瑟之悲,未免有情,谁能道此计心再恋。此东乡县缺,请咨入京引见梁培帅,望他飞饬倒也十分高兴,登时委员接署又替他加片奏保,请予破格录用。他在省中料理交代,结算私囊也忙了几个月,才带了夫人儿子的灵枢,顺便回杭安葬。然后到京,仍旧住的是西河沿高升店,这时候,他的老师洪中堂正是军机第一位当权的,他带了一桶江西官窑磁器,一个亨达利买的英国最大八音钟,一套银水碗,一枝羊脂玉的如意,几套空织的袍褂,两盒真正万州血燕,配了些浙江水礼,孝敬老师。老师见了甚为喜欢,全数赏收,同他当面道语说:“你在江西的官声真好,很替家做脸。”谈了半天,次日又去见了屏大军机,扯了那位贾端甫把兄。这时候,贾端甫已经补了主事,得了秋审处的提调,这刑部司官进了秋审处的四提四坐,那提升京察外放是可以操券的,彼此宦途得意,相见甚欢。贾端南道:“上年得信,晓得老弟断弦甚为记念,近来已续写胶么?” 范星圃道:“期年才遇,尚未议及,却也在四处留心,老哥有甚么相巧的人家,尚求代为作伐。”又谈了半天方散。范星圃这回到京原想京城当道,阔老之中有甚么相巧的姻缘,结他一重也可以,做一个泰山之靠。到京里打听了一阵,竟没有甚么机会,那些黑尚书乏侍郎他又看不在眼里,也就有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光景。到京以来,终日酬应,空的时候也不多,晚上有时还要同着两位军机阔少票号财东,到那石郎胡同韩家潭一带领略领略风景。 有一天,一个通裕金店掌柜的胡式周谈起说京里有位姓华的大富翁,真是家货百万,京城张家口做的生意不知多少,前年死了。只有一个儿子还小,两个女儿却生得貌比嫱施,才逾左鲍,就是丝竹管弦、琴棋书画也无一不精。范星圃听了甚是动心,就托胡式周替他打听打听,说合说合,朗式周慨然应允。 过了两天去问回信,明式周说打听得这两位姑娘说亲的虽多,他的娘却还没有答应,就是星翁的事情也托人说过,那边也没有回报,却也没有就允嫁,再托人探探罢。过了几天,又去催那边,还是个活动话,范星圃甚是焦急无聊。有一天傍晚,应酬清些没有坐车,也没有带家人,独自一个到外门散散,顺步走到前门口,看这些车马往来嘈杂,无处立足,又走了几步不觉进了城,走到玉河桥边,这地方宽阔平整,远看着洋场上一道平路两面洋楼,倒还有些风景。正在看着,忽然,一个车把势跑到面前说:“老爷坐车去逛逛罢。”范星圃问他到那里去逛,那车把势道:“只要老爷赏二两银子,包你有好地方去。” 范星圃一想,本来听见京里有种黑车,这大约就是了,好在今天无事,试他一试何妨呢。就在身边拿了二两一张的银票与了这车把势,那车把势把车赶过来,也是个大鞍见车,那匹骡子也很高大,比外头雇的要好得多呢。跳上了车,先也是慢慢儿的走,后来这车把势加上两鞭,那骡子就如飞的跑去,左转右弯不知绕了多少圈子,真弄得不辨东南西北。看看天色黑了,这车把势也不点灯,任着这车在黑地里走。范星圃心里倒也有些发急,然而无可奈何,只好听他去跑。总走了有一个多时辰,才到了一个宅子门口,车把势把车停住说;“请老爷下车。” 范星圃道:“乌黑的下来怎么呢?”车把势道:“那不是有人来接了么。”再一看,果有一个人提着一个灯笼前来引导,就跳下车,车把势又交代了一声:“老爷紧跟着他走,不要乱跑。”只得随着灯笼进了大门,一进曲曲弯弯不如走了多少路,有些门口也有人坐着,有些地方也有人往来,却彼此都不闻问。 范星圃心里也有点数儿,只跟着灯也不去管他那些。末后走进一所高大上房,是五开间大玻璃窗,就有老妈把他领到上首一间外房坐着,也有些丫头老妈在里头,也不来问他的信。停了一会,搬出菜来斟了酒,请他坐,一个丫头低低的说了句:“奶奶就来。”又隔了一刻,又有两个丫头掌着灯,照着一个二十左右的美人进来,一张鹅蛋脸,高高儿的鼻梁,一双桃花眼光彩照人,风神俊逸。进了门就说:“忝怕你饿,所以叫他们先开饭,我却失陪了。”范星圃也站起来招呼了一声说:“奶奶赏饭也不敢客气,已先吃了两杯。”这位奶奶也就在旁边坐下,丫头递上杯筷,也陪着吃。范星圃低低的问了声芳名,那奶奶望他笑了一笑,没有回言,他也不敢再问。吃完了饭,那奶奶挽着他手到房里坐着,也是有说有笑的,却绝不问及姓名来历。房里收拾的美丽非凡,床上是锦衾绣褥,彩慢罗帏,靠床面前一张条桌子,那边一个钟箱,里面一架大挂钟,陈设的光怪陆离,范星圃也看不清这许多,大约是同那聊斋上所说的天宫一般。又坐了一会,一个丫头拿了两碗冰燕场送与他,同那奶奶各吃了。一个老妈子就来开了辅,下了罗帐,走到范星圃面前说:“老爷先睡。”范星圃就把外面衣服脱下,那老妈子接了过来连忙折好收入柜里。范星圃又要了夜壶解了小手,上床脱衣拥装而卧,那老妈子把床面前的鞋子也收起来。那位奶奶还坐在窗口吃着水烟,同丫头、老妈们说笑。又一会儿,听见院子里许多男人家脚步声音,又听见一个人喊了一声道:“九奶奶睡了没有?”一个老妈子连忙应道:“没有睡。”只见一个男人家,有三十多岁的光景,走了进来。穿着袍褂,戴着翎顶,隔着帐子,却看不出那顶子是甚么颜色,大约总不是绿的。进房就在当窗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丫头忙点了火过来装潮烟,一个老妈子倒了一碗茶,那奶奶也同他谈了些闲话。忽然,看见这男人家站起来,身朝床面前走,范星圃虽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到这时候,也不由的吓得汗流浃背,想今天可是毁了。幸亏这男人家是走到钟面前看时刻的,说道:“呀,已经快两点,不早了,我要去了。”那九奶奶道:“这个钟总快到将近一刻的光景,明儿要收拾呢。”这男人道:“那容易,你明儿交代长富就是了。”说着招呼掌灯老妈子打起帘子,这男人家走了出去,范星圃才放心。然后,这位九奶奶卸了妆,解了手,用了水,丫头收拾干净,把挂的保险灯吹息了,留了一张桌灯,移在床面前条桌上,关了房门退入后房。这位九奶奶一笑,搴帏解衣入帐。毕竟这一宵风味如何,做书的没有干过这种险事,不敢妄谈,或者同在上海堂子里吃过双怡,大致差份不多也未可知。第二天,到八点多钟才起来,还是那个打灯笼的把他送了出去,依旧是那辆车,上车之后仍!日转了几个弯子,不过觉得比昨天晚上快了点,到了玉河桥,那车把势说道:“老爷请赏点酒钞,另外雇车去罢,我不能送了。”范星圃跳下车,又给他十吊钞的票子,自己步行出城,回到店里,他的那些家人说:“老爷到那里去的?昨儿家人们找了一晚。” 范星圃道:“被一位老爷拉去打了一夜的牌。”又问有没有事件,那家人回道:“没有甚么事,就是通裕胡老爷今晚清在国兴。”范星圃一人静坐,想起昨夜虽是十分缴幸,却也十分危险,这种事真不可再的,倒是这华家的亲事,那是可以财色双收的事,今晚必得再切切实实托一托胡式周。晚上,胡式周来催请到了国兴,那国兴主人佩秋就连忙迎着招呼进去,其时到的客人还少,范星圃就拉了胡式周到旁边密密的同他谈这华家的事体,胡式周说道:“华家呢也还愿意,但是,听说有位江苏引见的道台还有位翰林也在那里求亲,所以,华家还要拣一拣呢,我再竭力的替你想法罢。”稍停,客齐入坐,不过是两位京友,还有几位外乡进来引见的,因为书里没有他们的事,做书的也就不去打听他们的姓名,想来看书的也不限言要一个个去考究的。 近来,京里自从南班子一来,甚么林佳生、谢珊珊、杨宝珠、花宝琴名震通过,朝贵争趋,不但令那北地胭脂减色,就是这菊部生涯也几乎为他们占尽,竟致车马寥寥,这些相公却也远不及。从前做书的也懒得细细的去摹写他们,大约不外乎唱两枝曲子,敬两杯酒而已。隔了几天,天气渐暖,是在园子里引见的。范星圃居然蒙恩召见了一次,又到各位军机那里叩谒,洪中堂说:“上头意思很喜欢,大约就有好音,你且等着罢。”厉大军机也说:“朝廷正在破格用人,上头说你人很明白,大约是个好消息呢。”范星圃回到外城又应酬了几天。那天,正在店里剃头,只见贾端甫飞了一个信来说,顷接宁河师函知阁下已简守衡州,专此驰贺云云。接着,又见一个专马来,是头班达拉密孟京堂的信,也是这话,叫赶紧到园子里预备谢恩,他这一见欢喜不尽,随后,就有长班人等,前来道喜。这天本来还有酒局,赶紧叫人辞了。一面套车到园子里,托孟京堂办了谒恩折子,又到洪中堂、万大军机两处转了一转。第二天,折子进去又叫了一回起见下来,就到各位军机那里叩谒,幸喜在园子里住的都不远,一天就可以见齐,那洪中堂、厉大军机自然有一番欣贺勉励的话。在园子里住了三天才得回城,道喜的纷纷不绝。 那如天下的事喜必成双,这范星圃竟是催官红鸾同时照命的。原来那华家因求亲的多,主意正在不定,听见范星圃放了缺,看这个人以一个知县就特旨简放知府,将来必定要大阔的,就有了几分意思。胡式周又去讨信,华家说:“好是很好,但是要想请过来让大姨太太见一见,不知肯与不肯?”胡式周道:“大约总做得到。”赶紧跑来告诉范星圃,范星圃欢喜非常,约定改天过去见,因为要冠冕些,连夜托胡式周捐了个三品衔。 到了那天,胡式周来约他,就戴了亮蓝顶戴,拖着条重线的花翎,穿着一身簇新的袍褂,钉了一副钉线的孔雀补子,坐了大鞍儿车,用着顶马,同着胡式周的车一齐来到华家。见那宅子也很像样,有个管帐的出来迎到第二进厅上坐着。停了一刻,里头说声:“请!”那管帐的领了范星圃款步而入,看那位大姨太太已经立在堂前,也只四十左右的年纪,据说姓黎,是个清风店的名妓。范星圃因为想他的女儿,也管不得这许多,见面就行了大礼。那位黎姨太太却也回了礼,就请在堂屋里坐着,丫头送上菜来,黎姨太太问了些到京的情形及家里的人口,范星困—一回答,觉得两边房里有许多人看,钏韵衣香隐隐约约,但不知可有那心上人儿在内,想来总不见得好意思自己偷看的。 谈了一会,黎姨太太说:“请范大人外边用点心罢。”范星圃就出厅到外边用了点心,同着胡式周一齐托那管帐的道谢上车回去。次日,胡式周前去问信,那华家见这位花太守一表人才,风流惊洒,前头太太又无儿女,那有不允的呢,不过要在京招赘住两个月才能动身。胡式周告诉范星圃,自然一一遵命。就检了日期行聘下礼,好在那女家一切妆奁都是现成的,喜期离下定的日子只隔了半个月多。这天,华家请了几位做京官的亲友,陆这新郎。原来这位华富翁正室早放,这黎姨太太生了两位千金,大的叫素芳,今年十九岁就是今日的新娘。小的叫紫芳,才十六岁。这黎姨太太生了两位千金之后,七八年没有坐喜,华富翁又讨了一个萧姨太太,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延年”,可怜不到三岁,这富翁一病呜呼,丢下这百万家财,留此一些钱。这两位姨太太,一个说入门在先,一个说母以子贵,彼此各不相下,华富翁在日就已分居。这天喜期,虽曾扼人通知那萧姨太太,也没有前来见礼,这黎姨太太可也不去再请。晚间酒阑人散,范星圃进了洞房,见这新人玉润珠圆,温和明媚,真个名不虚传。这一宵恩爱,做书的也就描写不荆范星圃放出那一种借玉怜香的手段,真个是闺房之内事,有甚于画眉数日之后,不但调得这新妇宛转随人,就是那位小姨也就熟不拘礼。有时讨论些古今的诗词,有时讲究些名人的小说,到了傍晚,三个人就煮酒谈心。这位泰水夫人;司或也还入坐凑趣,又嫌闷酒没味,行行酒令,猜猜诗谜,继而又定了个以曲代酒的罚例,好在这一位风流太守,两个窈窕佳人皆是知音,更唱互酬极尽激闺乐事。这一天,范星圃拿了一幅花剑在窗下挥毫,这紫芳姑娘恰恰走来说:“姊夫你在写甚么?” 范星圃道:“我写的两句歪诗,好在紫妹妹看了也不要紧的,你就替我改改罢。”说着,站了起来,让紫芳坐了,自己却站在旁边同看,紫芳拿起来一看,见是几首闺情本事,诗里所写甚么:“绣衾乍展心先醉,翻属檀郎各自眠。”还有甚么:“一笑倩郎搔背膀,插尖不许触鸡头。支枕凭肩娇欲亸,范郎亲解凤头鞋。晓明不放即先起,故把莲钩压枕腰。”许多艳冶秀人的词句,紫芳脸上一红,把诗笺望桌上一放道:“你把姊姊不可告人的事情都描写出来,被人家看见算甚么呢?”范星圃道:“我做两首送你好不好?”紫芳道:“我不要你说这些混话。”范星圃道:“那何敢呢。”隔了一天,就做了八首七律,皆是含蓄蕴藉的清词华句,绝无一点押亵的话头,工楷写了一把泥金聚头扇面,一面叫素芳画的落花蝴蝶,配了一副象牙骨子送与紫芳,紫芳也甚喜欢,若问他做的这八首诗呢,做书的恐怕他还不及韦应珠、韩前生做的,所以没有抄出来,也是善于替他藏拙之一道。这天晚上,紫芳就弄了点体己的菜,算是谢谢姊夫姊姊的。三人入坐,范星圃说:“每天拿唱来抵酒,这个法子也还不公,今儿我们每人唱一套,一个唱,一个吹笛子,一个带板,彼此轮流,免得你推我诿的。”素芳、紫芳也都说好。于是,素芳先唱了一套小晏,是范星圃吹的笛子,紫芳带的板,吃了两杯酒。范星圃唱了一套乔醋,紫芳吹的笛子,素芳带的板,大家又喝了几杯酒。催着紫芳唱,紫芳却不过,只好唱了一套琴挑,是轮着素芳吹笛子,范星圃带板,唱到“那我待要广:承这羞渐,怎应他那一声”两句上,范星圃望紫苦笑了一笑,低低的说道:“你应了罢。”那紫芳脸一红说:“我不唱了。”范星圃赶紧作揖说:“好妹妹,不要气,我再不敢乱说了,求你唱完了罢。”紫芳望他瞅了一眼,重新唱了下去。这温柔乡的滋味真个说不尽,若要一天一天的替他叙起来,做书的可没有个放笔的时候。总而言之,范星圃困是看这紫芳的才貌胜于乃姊,而且这份家私也必得要二乔兼顾才能望三分有二,所以,在他身上处处用心,不时的拿话打动。 这位小姨却也知他意在沛公,在那有意无意之间也微露怜才之隐。范星圃想,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子,不是可以硬来的,不如以情理相感或者可以有几分希望。这天,素芳到亲戚家里辞行,被他姑母留住了。范星圃想,这真是一个好机会,就跑到这小姨房里,”先说了几句家常话,忽然问道:“紫妹妹,你看我同令姊的伉俪如何?”紫芳道:“双心一袜还有甚么说呢?”又问道:“紫妹妹,你同你素姊姊的姊妹何如呢?”紫芳道:“同气连枝也是再好没有的。”范星圃道:“我也是这么说,但是,我因爱你姊姊就不得不爱及妹妹,我想你令姊同我出京,你在京里闺中失了一个良伴,况且京城豪华的子弟多,风雅的子弟少,以妹妹这种人才,配了一个蠢俗市侩,固然有屈娇姿,就配了一个纨袴儿郎也不免辜负这锦心绣口。”说的这紫芳低垂粉颈,百感交萦。范星圃又说道:“我自说见了妹妹,这一种爱怜的心思伏入脑筋,不是说句轻薄的话,真个被妹妹把魂灵儿勾去了,明知妹妹是玉质琼姿,怎敢妄思非分,然细数古人中仍就英皇成案的也不知多少名士美人,这心事久已要想同妹妹谈谈,只是不敢冒昧开口,今天,实在忍不住了。” 说着,就立起身来望着紫芳作揖道:“总要望妹妹怜念。”那意思还要想下跪,紫芳连忙止住道:“你且坐着,你平日的深情蜜意,我也不是一些不知,但是你叫我怎样呢?”范星圃道:“只要妹妹依了同着出京,你令姊的亲情淑德难道还有甚么不相容么?将来白头相守,在我呢,双美兼得自当曲尽温存,在你姊妹呢,珠玉索联,亦免时化离别,妹妹以为何如?”只见紫芳听了这话也不答应,也不发怒,低了头默默凝思。范星圃晓得有几分愿意,不致翻脸了,就走到面前,轻偎玉体,斜抱香肩,紫苦连忙推他道:“我就是答应你,也是终身之事,怎好这样轻薄呢?”范星圃道:“男女相爱,必得要肌肤相亲,方能坚固不移,做蒙妹妹金诺,务求趁着今晚无人,先成好事,生米做成熟饭,一切就容易商量,否则设或令堂有个异议,亲戚有句闲言,那时叫我怎样,妹妹又怎样,还是背了今夕之盟呢?在我固不愿,恐怕妹妹亦不肯出事罢。”紫芳听他说的近情切理,而且平素已早被他挑动,此时,又经他拥抱了一会,更觉春意满怀,只好腼腼腆腆做了个长生殿里的貌国夫人。第二天,素芳回来,范星圃将这事告诉他,央求他作成,素芳本来爱怜妹子,而且生性温和,也就没有甚么说的,见了妹子倒反安慰了几句。紫芳羞愧难言,素芳本想同他娘说明就效英皇,因恐在京里有亲戚人家议论,不如出京再说,但劝他娘带了妹子一问到任上去。黎姨娘本有些舍不得女儿,也就答应了,把京中一切事体托了一位老管事的靳忠甫料理,他同萧姨娘本来不分而分,也没有甚么放不开手的事。 范星圃又到各位军机那里禀辞,洪中堂见了说:“湖南抚台那里,我已在信上替你提过,你去了必赏识的。”其余各处都去辞了行,凡是湖南、江西、浙江三省有点面子的京官,都送了些别敬。那位喜夜却金的把兄贾端甫那里也送了一分,那贾端甫倒也破例莞收,并没有像待增朗之那样的拒绝。华范两家里里外外的忙了半个月多,诸事方才停当,找一家客店包运行李,共是五百块钞,连几位头等大车、轮船、大餐间在内价钞还不算贵。动身这天,到车栈上来送的两家亲友,人也不少,那胡式周、贾端甫都来的,看着开了车,方才各散。贾端甫回到家里,见书房桌上摆了一本玉折汇存,里头夹着一张本目的上谕,只见上面一道是:厉凤文着无庸,在军机处行走,钦此。” 又一道是:刑部尚书熊丙炎着在军机大臣上行走,钦此。贾端甫看了这两道谕旨,吓得魂不附体,却是为何,下回便知道了。 第七回甘小就正立知机恶作伪才媛择木
贾端甫看了那第一道上谕,他的恩师出了军机失了冰山,已觉无所倚靠,还不十分着急。看了那第二道上谕,这军机大臣却是补的他本部堂官,这位堂官向来同他不大合式,常说他是个一无性情的人,外面做的言现行矩,骨子里头也还是些狗肺狠心。倒反不如那些大大方方要两个钱,讲究点声色自娱的倒还光明磊落些,而且恨他只知道趋奉着厉大军机,也带着几分醋意。贾端甫那时候,因为是大军机的得意门生,把这位堂官却也不放在眼里,不再去揣摩他的脾气,这就是他的本事不如那位把弟范星圃的地方了。这回见他进了军机。一想这可是件了不得的事,要想再去巴结他,恐怕也巴结不上了。闷坐了一会,打听着厉尚书已经回了宅子,赶紧跑到那边去安慰安慰。 问起甚么缘故,厉尚书道。“这两天因为外省有几处上折子,要废科举办学堂,我说这是祖宗成法不可轻更,那晓得拂了洪中堂的意思,在上头说我见解拘执。现在百度维新,必得要有两个讲求时务的在枢垣襄赞,方能共济时艰。所以把我挤了出来,熊炯臣就是因为他学堂办的好,所以才叫他进去的。我们是老旧无能的人了,且看他们这一班维新经济的好手,怎么支撑这个时局罢。”贾端甫说道:“老师所讲的是法古尊先的正经道理,朝廷虽一时求治太急,用了他们这些新进喜事的人,久后必定还要念及‘人维求旧’的这句古训,倚重老成典型的,藉此暂时恰养恰养也好。”厉尚书道:“我心里倒也没有甚么,省得天天要起早,就是住在园子里,也真不方便,你晓得的,我家里就只有你嫂一人跟我到园子里服侍服侍,又要记挂家里,无人在家里照料照料,又恐怕我在那里没人调护,真个兼顾为难。如今倒可以在家安坐,况且我又没有甚么至亲子侄在外头做官,必得要靠我声光照顾的人,更觉得一无挂碍。” 谈了一会,贾端甫辞了出来,赶紧到衙门里去走走。秋审处的那几位提坐,正在商量约齐了去替熊大军机道喜。见他来了,有一位坐办那幼嵇员外,名叫那锻的同他向来要好,就向他说道:“我正派人去催你,我们要到熊大军机那边去,你叫你的赶车的不要卸了。”说着大家一齐穿了补褂,套好了车,到了熊大军机宅子门口,真是一登津要冷热迥殊,那道喜的人,已经填门塞巷,熊大军机又预备车马搬进,园子门前更显拥挤。 这八位到了,回事的管家知道,全是本部最有面子的司官,赶紧就上去回。这位熊大军机是个阳分人,真做得出,说那七位一起请见,这贾老爷道乏改日在衙门再见罢。那管家照着传话出来,贾端甫听见这话,脸上真是下不去,心上又更加焦急,比在那小银珠家听增朗之奚落的话,还要加上一层难过,然而没法只得退了出来,没精打彩的上车回去。第二天,去访那位同事,同郑幼嵇员外商量说:“熊大军机呢,平日同我就有点过节儿,我也晓得我这脾气有些不合时宜的地方,以为我们做大位的人,总应该大度宽容,不料昨天竟如此相待,以后要想好处恐怕不见得。你替我想想,应该怎样呢?”那幼嵇道:“你我知己,你既同我商量,我却不能拿那泛泛地的宽心丸子来搪塞你,你须要他们晓得,这些做大位的人,那醋劲儿比人家的姨太太还要厉害些,在那不得意的时候,没有抹煞得好,到了他一旦得意,那可真难于补救。熊大军机平日就常在我们面前,说你是个厉党,倚着军机的势为焰,把本部堂官都瞧不起,现在他进了军机我就替你悬着,昨天竟如此做得出,那以后更不用说了,万一到了年下同你开个玩笑,那你可就吃不起,就算他没有这种辣手,但是,这京官做到尚书升是无可升的,调呢也轻易不会调他,年纪又不大,圣眷又好,在这部里十年二十年也说不定。提员外提郎中,那还有个一定的资格,堂官不能过于抑制,那京察一等可全在堂官手里,他在部里一日,你总一日想不到好处,难道你预备做一辈子的刑部司官不成? 我替你打算,你已经是补了缺的人,倒不如就了截取直隶州,出去运气好,三五年里头也还可以做到实缺,道府比京察外放也差不多,这是兄弟的愚见,承端翁见爱,所以就倾心相告,端翁再自已斟酌罢。”贾端甫想想部幼嵇的这番话,也真有道理,就说:“承幼翁指教,我就这么办罢。但是,我这脾气恐怕外官也不相宜。”郑幼嵇道:“这倒不然,外官圆话的太多,近来,有些省抚,把那些油腔滑调的看厌了,倒往往赏识端重谨厚的多,只在各人仗着本事去做,总而言之,非运气不行,你道以为何如?”谈了半天,贾端甫告辞。 回家想了一夜,也只有走这一条小路,就去捐了历俸,在吏部呈请截取分发,又想想那一省好呢?因想起河南扰台胡霖胡雨帅是厉尚书提拔起来的,那位藩台乔方伯官名叫名俊的,又是本司掌印出去的,平素相处也很好。河南省的直隶州缺分也还多,就指省河南引见出京。那熊大军机也晓得是避他的风头,因为他一个已经进了新审处补了缺的人,肯如此小就,总算是认亏吃的,也就高高手不再同他计较了。 这贾端甫初中进土,在家乡开贺的那天,就满口拿定了是要提员外、升郎中、得京察、放府道的人,那晓得已经看着要如愿的事情,忽然出了这个岔儿,竟提不了员外,升不了郎中,得不了京察,放不了道府,还要出去做个候补官儿。可见,事由前定,俗语说的“满饭好吃,满话难说”,而况这做官是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的事体,怎么能自己拿得稳稳的呢? 然而,他京官的运气已终,外官的运气甚好。到了省,这胡雨帅因为他是厉尚书的门生,甚为亲热。不多几天,就委了地河工局的提调。这位乔方伯更为契重,说他是学有本源的人。 乔方伯正兼着学务处总理的差使,就同抚台要了他,兼着学务处的提调,面子要算好极了。那学务处的委员甚多,懂得学务的却甚少。贾端甫看着皆不足与谈,只有一位参议兼高等学堂总理的魏琢人太史,见了两面觉得甚有道理。这位魏太史官名行坚,是江西南昌府人,未满弱冠即入词林。后来,因为参了一位当道大员,这位大员勋位名望甚为朝廷倚重。他这折子上去,不但没有参得动他,反传旨严加申饬,几乎送了前程。他见风头不好,就告养回家。这胡雨帅做江西粮道的时候,就同他很要好。到河南抚台,正值朝旨申饬各省县办学堂,就把这魏太史卑礼厚币的请来开办。胡雨帅于学堂的事体,本来丝毫不懂,全仗魏太史维持。布置高等学堂预备科开学的这天,行礼已毕,教习领着学生上来参见,胡雨帅要想说两句内行话,就望着魏太史道:“这学生的功课里头,体操一门那是最有益的,我天天还要做那八段锦的功夫呢。算学一门似乎可以随便些,难道叫他们学成功了,到洋行里去做刚伯杜么?至于地理,这是琢翁贵省的人最讲究的,琢翁想来也总高明的了,来龙去脉水风木火那是不容易考求的呢,他们在这学堂里学成了就能够替人家看地么,还是也要到山里去走走,磨练磨练呢。”魏太史晓得他全弄左了,怕他下不来台,只好含糊答应了两句,拿别的话岔开去,这番话却是通学堂都听见的。魏太史虽然再三叮嘱,不准传说出去。然而,那里拦得住这许多嘴呢,恰好同时有一位省抚,也是因为要办学堂,开了个单子叫那学堂总理买几部书,那位学堂总理,把单子一看共是五个字,分作三行,第一行是“抉微”两个字,第二行是“天文”两个字,第三行是“雷”一个字。这位总理看了不解,只得上去请示道:“奉大帅发下单子吩咐买几部书,那‘扶微’大约是几何‘抉微’了?”那位省抚点头道:“不错!”这总理又问道:“请示这‘天文’买那一种呢?”那位省抚道:“亏你是一位翰林,连个‘天文’的书都不晓得,可笑可笑。”说着就端茶送客。 那个“雷”字,这位总理也不敢再问。回到学务处,请了几位提调、文案、教习,大家猜拟不出。有一位悟心好些的,忽然想着道:“大约是那‘电学’的‘电’字之误。”大家齐说“不错”。这两件事被一家报馆听见了说:“这‘地理’对‘天文’真是天造地设,工巧绝伦。”就拿来登在报上。 再说这位魏太史少年时候,词率里夫最好,做点六朝小品温李香奁一时,无出其右,通籍之后,殚心经籍研究说文,继又结交名流,讲求新学。后来见这新学的流弊太多,几至牵动国脉,怕为比匪所伤,又力矫其弊,格守着圣经贤传尊君亲上的道理,真是识实古今,学通中外,而且言坊行表趋向必端询,不愧为学界津梁,师儒表率,把这河南的学堂办的井井有条。 学堂里的学生,虽不能淬励精神,翊卫邦族,却个个循规蹈矩,没有一些争竞嚣张之习,要算是时下办学堂的一位能手。见了这贾端甫,也觉得针芥相投,没事就常常遇从,彼此意见都说这学堂的教科第一最重的是经学,若各门学科不从经学入手,将来皆成为无本之学。所以,他们讲究的学堂功课,首在读经解经,比那从前讲八股的时候,倒还讲的认真些,这也是保全国粹的大道理。有一位过路的狂上同他们说道:“经书里惟有一部《论语》是最为有益于身心家国之书,文字亦简而赅,贱而奥,朴而华,为人生所必应读的,左氏为文笔之袒不在经书之列,却也不可不读,此外,皆是些断碣残碑。禹贡是个不全的地舆图,月令有如隔年历本,只好视为商彝周鼎,作为一种最高贵之陈列品而已,又何必费有用的精神,钻研这无用的故纸呢?”这两位说这狂土是个离经叛道的人,要请抗台拿办驱逐,扰台因为这位狂士也是当代知名的,未敢轻易动手,这位狂土也就望望然而去了。 他们两位逢到礼拜学堂放假,就迭为宾主煮酒论心。这天,又是礼拜的日期,贾端甫得了一条极大的黄河鲤,又新由南货客人带来的金华茶,堡上一天,买了几盆菊花,就约了这魏太史衔杯赏菊,又谈到政治上,魏太史道:“他们讲新学的,总说不可用专制手段,其实,天下事非专制不行,就是他们外国说起来呢,有甚么君主、民主、立宪、共和的,分别替他按实了考较起来,也还脱不了这专制的主义,像我们这个学堂,要不是我们用专制手段压服住了,这两年,不知要起了多少风潮,怎能够这么服服贴贴的呢。讲到治家更非专制不可,不专制,儿子不服老子的管教,妻子不受丈夫的约束,那还成个甚么人家呢?”正说到这里,只见他的管家手里拿了一封信,匆匆的跑了来,魏太史忙问:“甚么事体?”那管家回道:“今天早上,老师出了门,太太就叫家人雇辆车,说到于太太那里去,家人说:‘家里有车,何必雇外头的呢?’太太说:‘那骡子不好,会岔眼。’家人就到街上展了一辆,太太就叫小桃拿了一个包袱,一个铺盖卷,一只箱子,一个提盒,还有镜盒等类装在车上,家人问小桃带这些东西做甚么,小桃说太太要在于太太那边住两天呢,家人也就不能再问,也没有要人跟,说路近有车把势行了,省得多个人跨在辕子上讨厌。刚才侄少爷到老爷内签押房拿件公事,看见案上一封信,说是太太写的,里头说的话甚是希怪,侄少爷即加了一张信封了口,叫家人送来,请老爷看了,吩咐怎么办法。”魏太史听了甚是诧异,连忙拆开看,里头一张信笺上写的是:者之书,情节甚奇,就呈察阅。婶母至今未归,应如何办理?恭叩福安。 福安佳男传经谦笔 再看那小信封上面写的是:“留呈庵带主人亲展”,下款是“碧珍手缄”,抽出里头是三张离合如意的毒花笺,上头写的是:遁庵主人亲鉴:絮自奉裳衣,荏苒八载,初以主人才名署于乡里,直声震乎云端,伊然一代伟人。自必有非常德业,惭非德耀,获致伯写,窃引为三生之幸。造依侍既久,始知主人生平学术经济,都从“心劳日拙”四字中来,谨就确有可指者数端,为主人陈之。 主人以乞养辞官,乃归里之后,高堂之甘旨常虚。而主人之樽盘必备,德色评语,时中伤乎庭帏,侧帽扶轮,徒饰观于戚□,迨至金拨就萎,风木增恶。主人侍疾曾无尝药之诚,枕块犹恋桑中之好,而徒以表阡尘墓,为惊世骇俗之方,此见主人之所以为孝过也。 主人,兄有孟皮,疾如贡父。 主人不求第萌,俾荆树以重荣,转燃豆箕,致棠华之遽陨,道得独攘腴产,犹忧侈说并祧。此则主人之所以为弟也,若光临财之际,主人素以千驷不顾自矜顾,何以主讲岳麓脩脯一支十年,未及一载,以燔内不至,托故而行,而预支之脩,未闻以丝毫还壁。 主人之产,因如是乎?至于中构之事,更有不堪为外人道者,即如令侄麟如,名为依阮籍之光,实则赖怀赢之助,此中暧昧,他人不知,宁王。絮之日待。 房帷者,亦忧襄如充耳耶,絮频年体察,知主人之宅心行事,断无作善降祥之理。为之妻李者,将何以仰望终身?因念良禽择木而栖,贤士择主而事。臣之于君,”既有斯义,妇之于夫,何独不然。泰西男女,离合固可自由,即在支那,伊古以来,妇人之下堂求去者,亦史不绝笔。絮蓄此态久矣,前在寻阳,获见主人表弟池客中书,以英挺之姿,具磊落之概,方方主人,其诚伪相判奚啻霄怀,絮宁为诚者妾,不愿为伪者妻也。所以不亟亟相从者,良以孟子去齐,三宿书画,既余惓惓之情,何恶悻悻以去。且以主人智慧卓尔,识见过人,或能猛省前非,亦未尝不可白头相守。近见,主人颠倒黑白,日益加增,欺世盗名,若将终身,斯真不可救药矣。伏念絮湘弦数遍,已属残春,若再含垢忍无,郁郁居此,必致终论藩溷,未免负此性灵,用是薄检奁妆,长驱就道,古人绝交,不出恶言,不忍面谪主人之短,是以不别而行,而又不肯如玉清之私通,用特留书告别,一声鄙忱。从此,使君不妨另自有妇,罗敷亦自有夫矣,素念主人于此等处,尚能达观,当必夷达视之,不以追骑相追。万一主人未能免俗,必欲置诸法网,罪以潜奔,在絮固不辞紧线之差,恐主人办转扬推簿之站,似林匕均有不利,当望高明反复审之。书不尽言,千万珍重。 长沙何絮留后 魏太史看了这信,沉吟了一会,贾端甫问是怎的,魏太史本想把这信送与贾端甫看看,商量商量办法,但是信里头所说的话,实有不可告人之处,贾端甫虽是至交,也不便与他晓得。 想了一想,把信望怀里一揣说道:“没有甚么,内人急于要回娘家,怕我拦他,不等我回去就动身了。”当时就叫那管家来说道:“你回去告诉侄少爷,即说信我收到了,没甚么要紧,我回来再说罢。”他仍然与贾端甫吃酒谈心,从从容容的吃了饭才回去。他本想派人去追,又想这位夫人是说得出做得出的,万一遍了回来,当着人把这些话说个淋漓尽致,叫我怎么收场,又叫我怎么在此地做人呢?倒不如忍忍气听他去罢。这真可以算得个有学识有涵养的人了。然而,看书的诸位替他设身想想,除了这样还有甚么万全之策呢? 他这位何氏夫人,小名柳光,名号籍贯都已见过,不必再提他。父亲也是个名士,早不在了。十七岁上嫁这魏太史,做续弦。他本是个阔达不羁的才女,就他这书信也可略见一斑,同这矫揉造作的魏太史怎合得来呢。这就是我们中国婚姻,不由男女自择的毛玻在南昌,同这魏太史的表弟章廉相见,就彼此有意,恰好章廉是由举人考取内阁中书要进京,魏太史就了河南的学堂,两人各带家眷一齐动身到了九江,同住一个客栈,因等轮船耽搁了几天,这个当口何碧珍就同章池客,了却那五百年前的孽债,本想跟着他溜进京去,因怕九江人多,万一闹出事来。不免都要吃点眼前亏,所以,没有敢轻举妄动。 在这河南住了两年,心里实在忘不了那称心如意的情节。晓得这些满脸道学气的人,最怕人窥侧他的隐衷,更怕人把他那不可告人的事体,当着大家掀出,使他那个架子装不成功,所以写了这书信,以为钳制他不敢追缉之计,其后卷了些金珠细软,带了一个丫头,雇车扬长而去。到了路上,才同这赶车的说起叫他送到顺德府上火车,这赶车的说我甚么都没有预备,又没有带办套牲口,怎么能走呢?这位魏太太道:“车上东西轻,单套也行了,至于应用的物件,我多加你些钱,在前头站上买,有甚么事总是我担承,断不会叫你吃亏的。”那赶车的也就肯了他。熟料,这书信到了魏太史手里,必胜于埋伏着十万断后精兵,果然魏太史不出这女诸葛所料,不敢以一矢相加,可从此知道此娘子军的背水奇阵了。这何碧珍到了顺德,加倍给了车价,打发那赶车的回去,带着小桃上了火车。到京的时候,已有五点钟,暂在骡马市的佛照楼住下,写了一封信,叫店伙送到潘家河沿内阁章老爷宅子里,请章老爷就来。这章池客恰好才从馆子里吃酒回家,刚下车,进门就接到这信,拆开一看,见上面写的是:池客中翰夫子爱鉴,妄自洪都识荆,即深依恋,猥以残质,获接帏裳。一夕邮亭,三生梦石,当时即拟追步红拂,奔侍药师,只以两家车从在途,耳目繁多,恐累清德,遂尔忍恩割爱,劳燕分飞。别后膏沐无心,泪痕常洗尘,妾之思君如是,不知使君之念妾何如? 近与伧父诀别,有泰西男女离合自由之权,间隙来都,投托字下。妥之婢之,惟君新命。敢乞速临赐存,一商进止。俟奉台命,再当整理荆钗,晋谒大归。临颖仁盼,饰言面陈。敬请刘安!何絮检衽谨上。 章地客看了这信,倒也觉得十分奇异,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当下就对店伙说道:“你回去说我就来。”又吩咐赶车的不要卸车,他进去转了一转,交代了不实等他吃饭,就出来上了车。一出街口,就到了佛照楼,进去一见面,这何碧珍就盈盈下楼,章池客连忙还礼,说道:“表嫂你怎么来的?”何碧珍道:“我已经同那魏琢人思断义绝了,你这样称呼,那可不好。”章池客又改口叫碧妹妹,何碧珍说:“也不好。”章池客道:“你叫我怎么称呼呢?”何碧珍道:“我如今是你身边的人了,叫我柳儿也可,叫我何姨娘也可,听你的便罢。” 章池客道:“那总不好这么样罢,我们彼此以字相称何如?” 何碧珍道:“那也随你。”当下,坐下细谈别后之事。章池客道:“你大约还没有吃饭,我们叫几样菜,弄点场来吃吃罢!” 何碧珍道:“不但要你在一块吃饭,并且你今天可不能回去,我到了家里不敢争夕,今天才到,你可得在此陪陪我,我还有多少话要同你谈呢。”章池客说:“这也没有甚么不可。” 一面叫店伙计去叫菜打酒,一面吩咐赶车的说:“你把车赶回去罢,我今天不回家了,明儿八点钟来接。”不一会,店伙烫了酒拿了几个下酒的碟子来,两人对前,谈到临走写的那书信,何碧珍细细的背与章池客听,章池客道:“写的真好,只是说的阮微毕露,未免太刻毒些。”何碧珍道:“不是这样如何制得住他?我怎么能平平安安、放放心动的来找你呢?我可同你说,我是心服情愿跟你做妾的,你家太太跟前我总低头取小,尽我做妾的道理。”章池客道:“那总太觉屈事,我们再商量罢。”何碧珍道:“不是这么说,我要不愿就是叫我做贵妃、福晋、夫人,我也不要做,我要愿,就是叫我做个外妇私窝。通房丫头也没有甚么不可,我看不独我何碧珍一人为然,凡是天下的女子,没一个不为此心的。不过受了父母男人的束缚,叫做没法罢了,而且我觉得,只要男女合意不拘一夫多妻、一妻多夫都无不可,那泰西人要讲一夫一妻的道理,似乎还未能体贴的十分透澈。”章池客拍手道:“这话很是狠是,卿真可话解人。”两人又喝了两杯酒吃了饭,谈了一会,收拾就寝。宦海钟·88·这一宵的欢爱,真是新婚久别兼而有之。直睡到红日满室,方才披衣同起,好在这内衙门一月误班的日子有限,所以甚为清闲,又叫了两碗面来吃了。章池客道:“我先回家布置布置,再放车来接你。”章池客回到家中,同他妻子平氏太太说道:“奇事,奇事。”平氏太太道:“甚么事呢?”章池客道:“你晓得我昨夜住在那里?”平氏太太道:“赶车的说你在佛照楼有个女客,在里头留你住,大约是你在上海相好的倌人,特为到京里来找你的。”章池客道:相好的呢,倒也不错,却不是上海的倌人,你道是谁?就是魏家的表嫂何碧珍。我不是前回同你说过,在九江客寓里那一晚上的事体呢。”平氏太太道:“他怎么能来到京里?”章池客就把他写信与魏琢人断绝,带了一个丫头来京相投的话说了一遍,平氏太太道:“倒也狠好,只是这魏琢人怎么肯甘心呢?恐怕他要闹的话,说我是让他来做伴,再好也没有的了。但是,叫做妾,总不好,我就同他妹妹相称罢。”章池客道:“恐他未必肯回来看罢。” 平氏太太叫丫头、老妈子收拾对面房间,买蜡烛鞭炮,一面叫套车去接何小姐。不多一刻,何碧珍已经到了,家人连放鞭炮。 何碧珍先到祖宗面前行了礼,回来就请老爷太大受礼。平氏太太道:“妹妹,我们平行了罢。”何碧珍道:“那可不敢,我何絮今儿是自己情愿做章老爷的妾,太太若不受何絮的这头,那就是不肯收纳何絮,我何絮只好遁入空门了。”平氏太太没法,只得立受了他的头。平氏太太还是叫他妹妹,他一定不敢当。章池客道:“昨天我说过,就叫他碧珍罢。”平氏太太让他到房里坐,他一定见让着平氏太太先走,到了房里就抢着替太太倒了一碗茶,还要来装水烟,平氏太太说:“这可不必。” 停了一会,又领他到对面房里看了新房,收拾的也还干净。晚上,叫了一桌菜。这平氏太太生了一儿一女,儿子才八岁,女儿六岁,团团圆圆的坐了一桌,吃的倒也十分有趣。晚上,送章池客到这何氏新姨太太房里去休息。章池客虽是一个清苦京官,有这一妻一妾相陪,膝下又有一双儿女,过的也狠舒服。隔了将近一年,忽然接到他表兄魏琢人太史的一封信,想来要具问兴师了。他夫妇三个看见,皆不免有点心凉。究竟魏太史的信上说些甚么,请诸位猜一猜春。 第八回屈膝负荆终成佳偶啮臂断袖别具赏音
章池客接到他表兄魏琢人太史的信,心中甚是惊惶,及至拆开一看,是替一个朋友托他领诰轴的,并未提及何碧珍一字,他夫妇三人才放了心。这位魏太史真度量宽宏,能忍恶辱负重的大才,将来宫保中堂恐怕都有份呢。又隔了两三年,章池客的老翁在籍身故,他闻讣丁艰,带了家眷奔丧回吉水原籍。这时候,正在开办九南铁路,奔祭事还未办毕,就接到这铁路公司总办大绅的邀,请他去当办路事绅董,他想在家无事,藉此也好混些茶水之资,就答应了。办毕祭事料理动身,他的夫人平氏,因为本房分得一分簿簿的田园,必须亲自经理经理,儿子也要送进本城的学堂,不愿同到省中,劝他带了何碧珍同去,他想家中却也不可无人,好在省城到吉水往来还便,也就应允。到了省里,会了总办,又会了同事与几位绅董及文案收支人员。绅董里头有一位广陵的王梦笙太史,是他同年换帖之好,见面就说年伯的祭事,未先视临叩奠抱歉之至,章池客也给了他赙仪。王梦笙问道:“嫂夫人可曾回来?”章池客道:“内人因要料理小儿进学堂,没有出来,是带了一个妾来的。” 王梦笙道:“原来老弟也纳了妾,大约就是京里人,我们倒要见见。”章池客道:“却不是京里人,说来话长,里头还有一大篇文章。老弟的宝眷在省里么?”王梦笙笑道:“我同你一样也是带了一个妾。”章池客道:“老弟是几时纳的?记得你放差出京那时还没有,大约是在上海讨的了?”王梦笙道:“不是上海对的,说来也话长,这么样罢,我们把这里的事弄完了,到我那里吃饭细细的谈罢。”章池客说:“也好。”又到别位同事的房间里应酬了一阵。王梦笙也把日行事件看完,有四点多钟,邀着章池客一起回了公馆。王梦笙问道:“老哥哥的公馆有了没有?”章池客道:“没有,现同小妾暂在栈房里住着。”王梦笙问起他这位如夫人的来历,章池客就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说到那书信,王梦经听了道:“这信写的真好,骂的真痛快,这位老前辈,我从小儿就不佩服,也应该如此。 这位如嫂夫人弃暗投明,要算是一个女中豪杰。”章池客又问王梦笙的如夫人是怎么样的,王梦笙笑道:“我两人真要算异曲同工,无独有偶。”于是把他讨这如夫人的缘由,细细讲来。 但是,这缘由在王梦笙嘴里讲,总不如做书的说的详细,何以呢?难道他自己做的事例说的不详,还是王梦星也是个喜欢遮遮掩掩的人呢?这却不是,只因有些话,本是章池客知道的,王梦笙可以不说,看书的可不晓得,必定要做书的替他说了。 这王梦笙名鹤,老翁是做广东盐运使的,母亲吴氏,只生这王梦笙一人,他老翁又讨了一位姨娘,也生了一子名叫王鸿号梦书,比王梦笙要小到十多岁呢。王梦笙随任读书,请的是一位九江的名孝廉,姓谢号达夫,榜名如命,据说是他老太爷五十岁才生的,所以取了这个名字。这谢孝廉只有一妻一女,人口不多,所以也就一齐接到广东,顺便叫这女儿跟着读读字,读读书。他夫人怀着他这女儿的时候,梦见人送了他一张琴,上头有“文君”二字;后来,就生了这位小姐。谢达夫说道:“‘文君’却没有甚么好。”就替他起了个名字叫琴,号叫警文,却是生的秀外慧中,伶俐异常。王梦笙的母亲吴夫人看见甚为钟爱,认了他做干女儿,可怜他九岁上,他母亲就染了广东的疡子症死了。谢达夫还没有得子,吴氏夫人就把自己用的一个丫头叫喜珍的,送了这谢先生。过了一年多些,居然生了一个儿子。这谢先生的教法最好,讲书能达言外之意,不拘泥于章句成法,学生所不能懂的地方就略而不讲,而且循循善诱,使学生乐于亲近,绝无那种师严道事,拒人千里的神气。这王梦笙却也天资聪颖,举一可以反三。十四五岁笔下就狠有可观,一位梅学台看见他的写稿甚为赏识,就把他的女儿让卿许字与他。梅学台是南京人,任满之后请假回家。这年王梦笙十八岁了,因为秋间却逢恩科,他老翁就替他捐了监,托谢先生带他回江西应试,顺便完姻,吴夫人也一同回家替儿子料理喜事。 谢先生也就带着如君儿女,扶着他夫人的灵枢一齐动身。这科王梦笙就中了,举榜后到南京赘了婿。这位梅氏让卿既美且贤,吴氏夫人见了甚为欢喜。王梦笙十九岁上就联捷点了庶常,第二年就留了馆,二十二岁就放了湖南副主考,真是少年科第,一帆风顺。谁知放榜之后,就接到广东电报,他老翁在任病故,他就托湖南扰台替他奏报丁艰,由海道奔丧到广东,扶了老翁灵枢,带了庶如兄弟一起回家守制。二十七个月服满之后;吴氏老太太因为家道狠可过得,那时正是新旧两党互相争竞的时候,恐他年轻的人出去容易买祸,就不准他进京起复。他在家奉着慈母,伴着娇妻,有时课课弱弟。梅氏夫人也连举两子,大的已能让梨觅枣,倒也极尽家庭之乐。这年,他这位业师谢达夫,忽然奉委来此广陵教官,他们得信喜欢非常,打听谢达夫到了任,王梦笙就赶紧来见先生,先生一见这位高足,也甚欢悦,问了老太太的安。王梦笙问道:“先生家眷想已同来,可曾再添世弟?”谢达夫道:“家眷是同来的,前年又得了一子。”王梦笙又问世妹可曾完姻,谢达夫听了这话,就惨然道:“唉!不要说了,我回家之后,过了两年,有一位新秀才叫欧阳哲轩的,比你世妹大两岁,生得极为聪秀,笔下也极好,不过父母俱故,家道寒些。朋友来提亲,我就答应了。这年就入赘过来,那如不到两月竟尔夭折,你世妹已孀居三年了,他婆家也没有甚么人,现在还是跟我过着,你想可怜不可怜呢?” 王梦笙只得拿话宽慰了两句,就请见见,并要见见喜姨、太太同两位世弟,谢达夫皆叫出来见了。只见这世妹比那小时更加娇艳,春山锁翠,秋水横波,穿着一身缟素衣裳,尤为光彩夺目。不觉得竟看出了神,因为先生在坐也只得收视返听。谈了些家常,说家母明天就要来接过去玩玩,谢达夫也说,本也就要过来替干娘请安。谈了半天,王梦笙回去告诉了老太太,谈这警文世妹竟守了寡。吴氏老太太也觉得可怜。第二天,就叫打轿子,把谢小姐同喜姨娘一起接了过来见过面,自然有许多怜惜安慰的话,以后也就常来常往。这警文小姐有时也就住在王家,同这梅让卿更加莫逆,两人结了姊妹。王梦笙本是从小见惯,同窗共研的人,也就不时亲近,那警文小姐倒也没有那种躲躲藏藏的小家习气,不过总是谈论些文调,讲说些时事,却不敢一语及于押亵,有时王梦笙也在那蕴藉的谈风里头,写着点爱怜的密意,那警文小姐也似解非解、似答非答的说上两句,那种机锋全在若即若离之间。 看书的诸位,天下的“色”共有好几种,大约那实事之外更无拿情的,最为下等,那事前则抚摩挑逗,事后则偎倚依恋的,其神趣已不专在实事之时,这也算是中等。独有这种含意不伸,幽怀难写的,说他是无情,却有无限的然倒缠绵,在那语言眉目之外,说他是有情,又有一种端庄大雅在那起居言动之间,叫人亲又不能亲,放又放不下,那些小说书上就说,这种是情而不淫的了,不知这一种人却是上等之色。请到极处,亦淫到极处。比那见面就为事,完事就无情者相去悬殊,就比那必须亲沾色泽,铁挂片冠,然后令人动心的,也觉得一个当须凭实,一个全在摩空了。碰到这种人,在那蠢男莽汉,他本不能领略倒也没甚要紧。若是慧业文人,钟情才子,真要被他将魂魄摄去,做那脚垒上的孙子梦呢。所以,有一部笔记说,这一种叫做销魂狱。这个名目真真不错,这王梦笙碰着这谢警文可就进了销魂狱了。因怜成爱、因爱成痴竟弄得梦魂颠倒,茶饭不思,说他病又没病,说他不病又似有玻他这位梅氏夫人看出几分,问他道:“你到底觉得怎么?”他总赖说:“并不怎么。”再隔几天,更加甚了,竟会一个人坐在那里不言不语的,出上半天神。见了那谢警文倒也是呆呆的,并不像从前的有说有笑。梅氏夫人虽不敢告诉人,心中却十分着急,晚上再四盘问并且说道:“无论有甚么心事,你告诉了我,总替你想法子做成功。”他才似乎有点醒悟说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的,自从见了这谢警文,这心里就放不下,我也明晓得这事万做不到,时常自己抑制自己,但是不能自主。这两天觉得这个心竟变了个灵飘飘的,也不知道在我身上不在,也不知道在他身上不在?”梅让卿道:“我早已看出来了,我说有法子想,必须遂了你的愿,才算我做成这个让字呢。”王梦笙望他连连作揖道:“但是想甚么法子呢?”梅让卿沉吟了一会,笑道:“有了,下个月不是老太太的生日笃?你可唱天戏。” 附着耳朵道:“就如此如此罢,到那时你可要放出本事来,我可不能来帮你。”王笙听了,心中大喜,那似痴非痴的病,也就好了。这吴氏老太太是九月十六的生日,这天王梦笙定要做寿唱戏,老太太想儿子也是个翰林家里,有的是钱,做做寿也不妨,也就答应。这天府中文武无一个不来应酬,男女亲友来祝寿的真不少。那谢小姐同喜姨太太自然也来了,到了晚席散后,谢家派人来接梅氏夫人,定见不放谢小姐回去,说今天虽然还有两位本家小姐在一块住,我们就姊妹同床罢。喜姨娘也说小姐就在一块看看,我是有这小少爷不能不回去。谢警文也就答应了,那喜姨娘先道谢回家。到了十点钟,客已散尽,老太太兴致甚好,同着谢警文、梅让卿,还有两位本家小姐,那位老姨太太又舒舒服服的看了两出方命歇锣。梅让卿伺候老太太安睡,同着谢警文到自己房里,又吃了两杯酒,然后解衣安睡。约有一刻工夫,听谢警文微有呼吸之声,连忙轻轻的起来用了拔赵帜易汉帜的法子,换了王梦笙上床,他却躲到套房里去睡。这王梦笙已把外头衣服脱了,只穿着紧身小衣,掀开了香衾看,这谢警文娇眸双合,媚靥微艳,真如着雨海棠。轻轻的把他中衣褪了一半,映着灯光看那粉臂雪股,十分醉心,正在细细赏鉴,准备着真个销魂。不想那指尖儿微微碰了一碰他腿上的玉肌,竟把这天人警醒,翻身坐起,见是王梦笙,登时柳眉倒竖,杏眼含嗔,就有个要高声喊叫的意思。吓得这王梦笙连忙爬起,跪在床前,那谢警文本来要喊,因想这时候已交四更,在他家里闹了起来又怎么样呢?而且这位老太太平日相待甚厚,计算他辛苦了一天,刚刚睡着,惊动了他似乎过意不过,就忍住了没有喊出来。看这王梦笙笔直的跪在床前,谢警文披了小袄,指着他骂道:“你这禽兽拿我当甚么人看待?要来污我的名节,你仗着你是个翰林有钱有势,欺负我贫家孀妇,明儿倒同你去评评理看。”一手在床面前条桌上取了水烟袋吸着了,嘴里千禽兽万禽兽不住的骂,到桌头上就拿着火煤子在王梦笙头顶上烧,可怜这王梦笙也不敢回嘴。那谢警文烧的手势虽不重,到底有些疼也只忍着,不但不敢动并且不敢哼,竟为木鸡一般,听这谢警文数说一回烧一回,总是甘心忍受足足有一个时辰。听见转了五更,这谢警文见骂也骂不出个所以然,烧也烧不出个所以然,也就渐渐的有点倦意,把水烟袋望桌上一放,有个星眼微含、玉客无主的光景。 看书的诸位可晓得,这妇女人家夜间动了气,你若在他那气头上同他抢驳,他的肝火越说越旺,竟要闹到不可收拾。若让他一人数说,他那火出尽了,到了这四五更之际,自然就觉得娇惰不胜,而且这肝火既下,那欲火不由自升,就有一缕媚情从丹田直达胸膈脸上,就现出一种春情倦态,无论他贞姬淑女,只要是有点性灵的,到这时候,总有这番光景。这时候就同那花炮信子已燥,点的得法就会响的,诸位要不信,请在自己娇妻爱妾面前想法子试验试验,用心去体会体会,就知我做书的所说不错了。这位王梦笙是怜香惜玉的惯家哪有看不出的呢。晓得这时候,机不可失,转祸为福就在此时,就低低的说道:“唉,今天呢,实在怪我不好,唐突了妹妹,罪该万死。” 谢警文道:“不怪你还怪谁?明儿再同你算帐!”王梦笙道:“我呢,是晓得罪无可辞,无论拿我怎样,我也是应该具受的。但是,我替妹妹想你怎么呢?”谢警文道:“我有甚么怎么?”王梦笙道:“我是三更多天进这房里,到这时候已有两个更次,房里只有我同妹妹两人,我跪在床前下,妹妹坐在床上,原是规规矩矩的,然而,没有别人看见,明儿妹妹闹了出来,我呢自然是声名扫地,咎由自取还说甚么,妹妹难道好逢人辄诉么?就是说了,人家要不信,瞎造谣言又待如何?” 谢警文道:“那也是你害我的。”王梦笙道:“害呢,原是我害的,我也无可辩,但是妹妹担了一个空名,若是未出阁的闺秀尚可一试,守宫现在是无凭据的了。”谢警文听着,不觉下了两点珠泪说道:“你真害得我苦,叫我怎么办呢?”王梦笙知道有点转机,忙又说道:“我也晓得妹妹是玉洁冰清,原不敢以非礼之事冒昧相待,不过因见妹妹这般的慧性韶年,为这草草短缘拘守着,遂尔孤寂终身,断送了这天生美质,实在可怜可惜,日日如此着想,这魂灵儿竟不知到那里去了?前几天的精神,妹妹也应该看见,后来梅让卿见我这似痴非痴的样子,觉得不好,要想救我的性命,才出此下策。现在,妹妹明天嚷出来,我的性命自然是没有了,明天就不嚷出来,我的命也总是活不成,然而,我因妹妹而死,我死的甚是情愿,再没有一丝怨言的。不过我死之后,望妹妹看顾我的娘,不时来替我的娘解解闷,那我在九泉之下,也就感激不尽。”说着眼睛里掉下泪来,那谢警文眼睛里也不觉下泪,叹了一口气,道:“唉,你不晓得是我那一世的冤家,你起来罢,我明天不说就是了。” 王梦笙这时候倒又放起刁来说:“妹妹不拉我一拉,我一世也不起来。”谢警文也只得用手来拉,他就趁势爬上了床。那晓得跪在地下的时候,心是提着的,倒不觉得冷,到了床上,心朝下一放,这深秋的天气,只穿了一身紧身褂裤,怎么禁得住的呢?倒发起颤来了。谢警文不由的生了怜惜之心,将他搂了过来说道:“我也是前生造的孽,所以我母亲生我的时候,梦见卓父君,这回真要做卓文君了,只好听你罢。但是,以后如何呢?”王梦笙连忙说道:“以后无论如何,总与妹妹白头相守,好在让卿同妹妹也是好姊妹,我万一要负了妹妹,叫我死无葬身之地。”说到这里,谢警文就拿那纤纤玉手掩了他的嘴说:“不准乱说。”两人就同入鸾衾。可怜谢警文三年清誉,就断送在这一宵被底。这王梦笙虽然受了半夜的折磨,却得了无限的乐趣,在枕头上谢警文抚着他颈上的瘢痕,低低的问道:“烫的你不疼么?”王梦笙道:“妹妹下的手本轻,就是再重些,我只知道爱妹妹,也断不会觉得疼的,不信妹妹再烧烧看。”谢警文笑了,说道:“你这个人真是没得说的。”天下愈难得的事,愈觉快心。这时候,这两人真是苦尽甘来,此怜彼爱,比那轻易成就的更增出无限兴趣。不一时,两人倦极同入酣甜,那谢警文梦回鸳枕,已过辰牌。梅让柳轻轻走来,揭开帐子,微微一笑,谢警文羞的无地可容,只说得一句:“姊姊你害得我好”梅让卿不敢拿他开心,连忙说道:“都怪我,不是我因为要救他的性命,又舍不得将来与妹妹分离,才出此冒昧之计,总望妹妹海涵一切在我身上。”谢警文道:“我现在还有甚么说呢?只望姊妹弄得圆满,不要使我轻失此身,没得下梢就是了。”说着,推醒王梦笙说:“还不起来,亏你好意思。”王梦笙睁眼,看见两人真有要伏而惭讼的光景,连忙起身,谢警文同梅让卿商量说:“怎么办呢?”梅让卿道:“你再住两天,我自己去求先生,把先生那边求妥,这边老太太我看更容易些。”谢警文道:“我此刻是没有法子的了,听你们把我怎样就怎样罢。”两人当室理妆,收拾完毕,同去请老太太的安,王梦笙也出去谢客。这天晚上,还是反客为主,还是如姜肱大被鼎足而眠,也就不得而知。 过了两天,梅让卿同谢警文商量,叫他先回家去,却不必说甚么。梅让卿隔了一刻,也坐了轿子过来谢寿,在警父同喜姨娘房里坐了一会,打听谢达夫的签押房里无人,梅让卿本是见惯的,就走了过来,见着谢达夫深深自责,跪着不起来,说道:“先生,门生媳妇做了一件无法无天的事,要求先生责罚。” 谢达夫道:“甚么事,你起来再说。”梅让卿道:“这件事实在都是门生媳妇一个人的错,要求先生宽恕了,并且要求先生答应了门生媳妇才敢起来。”谢达夫被他弄的没法,又不好搀他,只好站着说道:“甚么事呢?你且说罢。”这遭梅让柳才把王梦笙见警文怎样发痴得病,他自己怎样怕将来与世妹分离,用计使他两人成了好事的话,委委婉婉的说了一遍,并说道:“我梅让卿情愿以嫡位相让,自居造室,总要先生允了,才能完全这一重缺陷。”谢达夫听了,本来也有些气,然而木已成舟,即使翻起脸来,坏了学生的功名也补不了女儿的名誉,那又何苦呢?况寡妇改嫁,汉唐以来,多少名人皆不以为异,只有南宋之后,那些迂儒好为矫激,才弄成这个世风,也不知冤冤枉枉的害了多少性命。我又何苦蹈他们的圈套,断送这一双儿女,叫人家说是头巾气呢?再则,自己家道本寒,女儿夫家又没有人,将来也不是个了局,不如就此完全了他们罢。沉吟了一下说道:“事体既已如此,只要是你三人情愿,我也不去讲那些道学话,你可得要同你老太太讲妥,名分倒也不拘,总没有僭你的道理。”这梅让卿连忙磕头谢了,起来跑到谢警文房里,拉了警文说:“我已经说妥当了,你得同我去见见你爹爹。”谢警文只得忍着羞,同梅让卿走到老翁的签押房里,跪了下去,一言不发,谢达夫倒也舍不得说他甚么,只说道:“你们的事,你姊姊已都同我说过,大约也是你们前世的缘分,本来你娘当日梦见卓文君生你的,我心里就觉得不好,为今可都应了。你且起去同你姊姊商量商量,怎么办法罢。”谢警文磕了一个头起来,同梅让卿回到房里。梅让卿又坐了一刻,上了轿,顺便到几处亲戚本家那里去谢了寿。回到家里,把这事细细的同吴氏老太太说了,总把错处认在自己身上。老太太一边是爱子,一边是干女,又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古板人,自然无甚不可,就说道:“这孩子真是胡闹,可难得你这么贤慧。 既然谢先生答应了,就这么办罢。你们就姊妹相称,也不必分甚么嫡庶。”说着,就叫人去喊王梦笙。不一会,王梦笙进来,梅让卿先向他说道:“你的事我已经求娘恩允了,你快过来谢谢。”王梦笙赶紧在老太太面前跪下,老太太道:“你也是个读书明理的人,怎么做出这些糊涂事来。现在看你媳妇面上,替你们成就这事,你以后可得要好好的爱你这媳妇,不可稍有偏袒。”王梦笙连连应着,磕头谢了,起来停了一刻,同着梅让卿回房。到了房里,王梦笙望着梅让柳扑通跪下,梅让卿连忙去拉,已在那石榴裳下至至诚诚的磕了三个头。晚上又细问梅让柳,怎样同先生说的,梅让卿一一同他说了,他真是欢感不尽,应该如何加功谢这媒人,请诸位替他想想看。 次日,梅让卿又到谢先生这边来说是奉了婆婆之命过来求亲的,谢达夫也就答应,说道:“这事呢,原无甚么不可,但是厅耳倍目的人,那里晓得甚么道理,倒反要造言生事,不如掩避些,不必铺张,就用轿子抬了过去。至于你们将来怎么称呼,怎么相处,悉听你们,我也不管。”梅让卿一一答应,回来告知吴氏老太太,就照着谢先生的话办。挑了日子,也不惊动亲友,用一乘兰呢四轿接了过来,到门之后,也还是挂灯结彩,吹打放炮,同着王梦笙拜了堂,谒了庙,双双的磕了老太太的头,同老姨太太王梦笙也见了礼。谢警文却定请梅让卿立着受了半礼,老太太就吩咐,以后梅氏叫太太,谢氏叫二太太。 第二天,王梦笙也穿了衣帽到谢达夫那里谢了亲。吴氏老太太又请谢达夫同着喜姨娘,带着两个小少爷,过来吃了会亲酒。 从此,一夫两妇快乐非常。 后来,铁路公司请王梦笙去当绅董,梅让卿要在家侍奉婆婆,就叫他带了谢警文到剩这天,王梦生把这一段缘由细细的同章池客谈了,连那一夜跪着,听烧听骂的情形,都没有丝毫讳饰。这就是他们两人的好心处,虽然是荡检论闲,却不失为光明磊落。王梦笙就邀章池客搬来同住,章池客也允了。第二天,就搬过来。谢警文见了何碧珍,也甚投契。这时,铁路公司方在初开,事体不多。我们中国向来遇到开办一事,总先安置了多少人,为在以天下之利养天下之人,也未常不有个道理在内。这天,两人无事,各带着一位如夫人同去逛百花海。 看那残花在沼丝柳成荫风景,也颇不错,玩了一会,正要回去,忽然碰着一位客,同王梦笙招呼道:“梦翁那里去?”又问:“这位尊姓?”王梦笙代答了,章池客也回敬请教。原来,这位就是那年在上海同增朗之、范星圃他们聚会的叶勉湖,他已过了道班,现当着江西省销的差使,同王梦笙是狠熟的。叶勉湖说道:“两位不要走,停回同到我那里看戏,今儿有我们家乡带来的熊掌、鹿筋呢。”王梦笙晓得他的烹调最精,他那公馆里常唱戏,那戏台也收拾的绝好,心里也颇愿意去,却说道:“我们都有内眷同来的,怎么去呢?”叶勉湖道:“让他们先回去,两位只至晚点回去,唱一出滚灯也就完了。” 王梦笙同章池客只好吩咐家人,送二太太回去。近来章池客的这位何氏夫人,也援着谢警文的成案改了称呼了。章王两人同着叶勉湖又逛了一刻,就一齐到叶公馆,不多时,客已来齐,有南昌府的亨太尊,新达启的华大令,派办处兼军机所提调全太尊,这全太尊,就是那做吉安府的全似荐。还有他本局的几位委员,及书启帐房师,即共坐了两桌。五点钟开锣,唱了两出,只见一个穿出烟银纺绸衫夹纱背心、绣花薄底镶鞋,留着全发的小旦,走了进来,年纪约有十八九岁,生得眉清目媚,齿白唇红,走到两席面前,遍请了安。叶勉湖拉着他手道:“艳香,你怎么这时候才来?七姨太太等了你半天,快些进去妆粉罢。”艳香说:“我今天起来迟了些。”说着就走到点房里去。这叶勉湖的七姨太太,就是从前贾端甫赏识的那个双珍。叶勉湖在秦淮时讨他也有四五年了。看见艳香进来,就说道:“你怎么来的这么迟?把人家眼睛都盼穿了。”艳香赶紧走近两步,靠着膝前请了个安道:“劳姨太太久等,真对不住。” 七姨太太就拉着他手说:“你坐着罢,不早了,我来替你梳头。”桌上妆具已经摆好,趁着丫头出去泡茶,两人脸靠脸的照着镜子,亲热了一会。然后替他把头发打开,慢慢的替他梳好头,拿自己的珍珠轻镶玉发花别子替他插好。艳香却自己洗了脸,扑了粉,微微的点了点胭脂。七姨太太开了衣橱,拿自己的衣服与他穿,艳香说:“今天排的戏里头有出庙会,是要解怀的,连兜小衫都要呢。”七姨太太就拿了一个京城里带出来,一面红纱,一面夹层里画着青蛇的兜肚与他带,艳香脱了衣裳,露出一身雪白粉嫩的肌肤,七姨太太亲手替他把这兜肚结好,他就穿了这七姨太太的贴身小衫,坐到七姨太太的床上,套了七姨太太的一条纺绸镶脚的裤子,装了跷。然后加了外衣,收拾停当,照了照镜子,戴上七姨太太的耳环,望着七姨太太说道:“我就要上台,你就来看罢。”七姨太太笑着应了,带了一个小丫头,走到厅旁边一间小书房里去看,这是他向来看惯的地方,叶大人特为替他收拾出来的。艳香走到花厅,真是一个婷婷袅袅的佳人。不知道的,几乎当作叶大人的姨太太出来了,又在叶勉湖身边坐了一坐,然后上台。这里开席,又叫了几个档子班的倌人陪酒。艳香先唱了一出昆曲的“偷诗”,做到那潘必正掀开帐子看他那杏眸娇合,莲瓣斜倚,潘必轻轻抱起腰肢,真令人心驰目眩。隔了两出,又喝“庙会”,解开衣襟露出了红纱兜肚,映着那雪白胸膛,任着那迎三公子摩挲双乳,看的人皆羡这小生几身修到。那南昌府亨太尊,笑着向他那相好倌人玉仙道:“比你的不晓得如何?”玉仙把他打了一下,又低低的说道:“你也去摩一摩看好不好。”亨太尊就伸手来摩玉仙的说:“先摩摩你的看。”玉仙连忙推开他的手,又低低的笑着说道:“我的你还没有摩够么?你去摩摩他的,就晓得了。”不一时,艳香下台,仍在叶大人身边坐着。 等到那笙歌归别院、灯火下楼台的时候,众人都已各归府第。 这艳香是否就住在叶大人的上房里头,那就不得而知。 叶勉湖本是富豪,又当阔差,不时邀了亲王过去选舞微歌,赌花论酒,往来甚欢。又过了两个多月,有一天傍晚,王梦笙、章池客打公司回家,同着两位如君坐在一处闲谈,忽然接到叶勉湖一个条子,说是今日拟为艳香除乐籍列入金钗,务乞两君速临商酌。此一篇花样翻新的文字,亨波如太尊亦在坐,望即命驾勿却为幸。两人看了说道:“消除乐籍呢,倒也常见,至于列入金钗,可是从未听见过的。我两人生平的事,已经要算出奇出格的了,若像这样新鲜文章真是闻所未闻,倒不得不去领教领教呢。”两位如夫人也说这事真正稀奇,你们去了回来细细的讲与我们听罢。诸位要知其详,请等他两位回来告诉他姨太太的时候,让做书的去听他一听,演说出来便知道了。 第九回助奁妆院司同掷锦误朝贺府县共迷花
王梦笙、章池客两人坐了轿子,同到叶公馆。那南昌府亨太尊已先来了,见了叶勉湖问其所以,原来这上一天,十月朝街上出会,艳香刚在人家唱堂戏坐轿子回来,没有卸妆,就同着他师傅的小婆媳妇,还有邻居家的一位姑娘,一齐走到街上看会,被一位警察局的副委看见,他说不应扮着女子,夹在妇女淘里,有伤风化申斥几句。这艳香是向来在抚台、藩台、衙门上房里,穿房入户,同大人、少爷、太太、小姐们平吃平坐惯了的,他哪里把这种磕头虫的小老爷,放在眼里,听他申斥就顶撞了两句,这位老爷也是个少年初出山的,在官场阅历还浅,那腔子里还有点热血未曾化凉,登时大怒,就吩咐巡兵把他带到局里。这副委穿了公服,坐上公堂,叫带过这戏子来,艳香到这时候也就只得跪下,问了几句,这艳香还仗着势同他辩驳回嘴,弄得这副委下不来台,就喝声拉下去打。那巡兵把他拉下,还是穿着女妆,就褪了裤子,露出那曾经供奉过各位贵官富商的香臂。这时候,幸亏那正委听见信赶了回来,见这副委正在堂上,不能上去拉他,一面叫家人请他下来说:“总办,有要话吩咐。”一面叫人拦行刑的巡兵说:“先放他起来,停会再打。”可怜那嫩皮肤上,都已经吃了十几片的毛竹笋了。 这副委下来,那正委连忙抱怨道:“这个人你怎打得,他是抚台、藩台各位大人都赏识的,你打了他,不但你的功名保不住,连我还要被你带累呢。”正在说着,只见他家人拿了一封信,说是府里飞马送来的,这正委连忙拆开一看说道:“如何,府里已竟来要人了,我同你一起送了去罢。”那副委到这时候,那腔子里未曾化尽的一点热血,也吓得渐渐的有些凉意,只得跟着他上府。到了官所,等了一会说声“请”,两位进去见了首府,这亨太尊就向着那副委说道:“做官的办事总要审量审量,万万不可莽撞。这警察本是新政,处处要学着点外国的法子,本不该轻易用刑的,你不看见前回有位城上的御史,因为滥刑被参的么?你初出来做官,怎么这样任性?”一面又向着正委说道:“老兄是这分局的正委应该常常在局,怎么自己走开,以致这副委闹出事来,万一上头查问起来,我兄弟可担待不下。”这正委连忙说道:“总要求大人栽培宽恕。”两人听了几句申斥,退了出来。这正委又埋怨了副委几句,副委也不敢回言。 还是那艳香被副委拿到局里的时候,那跟包的连忙到叶大人公馆送信,叶大人连忙写信到府里,派人去要的都是专马飞速,比那跑奏折的还要快些,那亨太尊就拿轿子把艳香送到叶公馆,艳香下了轿,走进上房,就扑到叶大人怀里呜呜咽咽的痛哭说道:“我也是好人家的儿女,我老子哥哥不多年前头,还在衙门里做销谷师爷,不幸我老子哥哥死了,被人家骗了出来卖在班子里唱戏。今儿还要丢这个脸,要望大人救我出这个火坑,我也不做这个行当了。”原来,这艳香就是龙钟仁的公郎龙伯青方弟,贾端甫的高足,号叫砚香的龙伯青。从通州搬到扬州,不久死了,被毛升把他家眷骗到上海,又哄他说是送回绍兴进学堂,哪知把他拐到九江,卖在班子里唱了花旦,就改名艳香。他那生母、嫂子、姊姊的下落他也不知道。这艳香在叶大人怀里哭个不住,七姨太太拿自己手帕子替他揩着。叶勉湖道:“救你不难,只是把你弄出来算个甚么人呢?”艳香道:“那随你教我做甚么,我就做甚么,只不要教我再当堂吃板子就是了。”叶勉湖想了一想道:“这么吧,我们家乡风气常有娶小旦的,你就从此改了女妆,做我的八姨太太罢。”双铃也连忙说:“甚妙,甚好!”这艳香哪有不愿的道理,双铃就留艳香往上房。第二天午后,叫了他师傅来,叶勉湖当面吩咐了,与他二千身价,他师傅也不敢不从。这叶勉湖就办了菜,请了亨太尊商量这事,并替艳香谢他昨日的情,又请了这王太史、章中翰作陪。叶勉湖当下向他两人说明缘故,两人心中觉得奇怪,嘴里却均极力赞成说:“这真是一段风流佳话。”停了一刻开席,就是宾主四人,也还叫艳香穿着女衣出来相陪,艳香替亨太尊道了谢。王梦笙、章池客均向他安慰了两句,又替他道喜。这艳香也带笑含羞的,倒也有些闺阁态度。席间嬲着亨大人,定要他把这副委参掉方才消得这口气,不然可就要寻死了。亨太满口答应说:“总在我身上替你出气,八姨太太尽管放心,好好的服侍叶大人,明年早生贵子。”说的艳香红着脸,拿一把瓜子撒了过来,大家哈哈一笑。后来,这亨太尊到底借件事,不多几日就把这副委的差事撤去。可见,做官的人万不可任性,不拘他龟奴妈贼屁,只要他势力大些,千万得罪不得的。席间把办这事的法子商量定了。说这天必得要多请些客,唱一天戏,使大家知道,将来人家才没有话说。就拿历本拣了个初六的佳期。说叫艳香先回家住两天,到这天再拿轿子吹手接来,大家都说甚好,席散各自回家。次日,艳香也回去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他师傅也办了酒菜,还预备了一枝玉藉替他饯行,也整顿了一个蒸豚与师傅留别。 到了初六,连抚台、藩台都请到了。此时,那梁培师早已升了刑部尚书,进了军机。现在抚台就是那广东藩台包世涵,号容斋,升的藩台姓谭,名笃号梧崦,是广东人,到任也不过一年。他小时候在香港洋行里当过细崽,懂得些外国话,后来跟了一同乡在钦差出洋当翻译,混了几年保到道台,放了一任关道,成了臬台,将放藩台就丁了忧回家。起优之后,放了这江西藩台,同包容帅本无甚么交情,因内里有点渊源,所以也成了个肺腑至交,你道甚么渊源? 这包容斋在广东藩台任上的时候,他姨太太用了一个梳头妈叫做桂姐,年纪不到二十岁,生的油头粉面,妖艳异常。那一双天足常常的不穿袜子,套在那黑油拖鞋里,掩映得白如团雪,滑似松脂。这包容斋有时侥幸捻到手里,真如那汉成帝得了赵合的双足,登时就可兴阳助兴。虽碍着姨太太不能常常享用,却也就不时领略余腥。等到这包容斋升了江西抚台,恰好这谭方伯丁降服忧回家,这桂姐就到了谭方伯府上。这位谭方伯与包容斋所好略同,也是酷慕新兴的,见了这六寸肤圆也就垂涎不置。不到几个月,竟在这桂姐的腹中下了一个国民种子。 这桂种是有丈夫的,只得援那小仓山主人讨方聪娘的故事,托人从中说项,花了三千块钱才能够新特使,故雄让畔,八风皆平。这回同到江西,谭方伯晓得他这位姨太太同抚台有这一点密切的渊源,大可就此联络到任,不多时,就叫他去拜抚台的姨太太。抚台这位姨太太,是在扬州何驹子家讨的,芳名叫文玉,最为得宠,所以把前头的几位姨太太都撇在安徽家里,到广东、到江西都是这文玉随行,真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来不敢违拗的。这姨太太见了桂姐,自然主仆情深,就是这包容帅也不免眷怀旧雨。有时这位桂姨太太就留在抚台衙门盘桓两三天,包容帅曾否同他重渎堕欢,那节府森严,侯门邃密,做书的却不敢托人打听。但是,这位藩台自从得他姨太太同抚台把这渊源叙过之后上去回事,包容帅没有不点头答应的,号论委缺委差,谭藩台说了从来不敢更改,就是包容帅要照应个把人,也得同这谭藩台好好的商量,有时谭藩台上去回的人,包容帅觉得不大妥当,推敲推敲,谭藩台就有不满之色,总要抚台答应了才算。本来用人是藩台的专责,这位包容帅倒也很尽那不肯侵官的道理。这谭方伯见这包容帅已在他如夫人股掌之中,就放开手段去做,真个同那《官场现形记》上所说的差的不多。 这位南昌府亨茂,他老太爷本是内务府总管,近来又升了理藩院尚书,那新建县华公滋大令名荫荣的也是一位督抚的少爷,皆是家资豪富,孝敬得这谭方伯心满意足。所以,上司属员都很脱略形迹。这天,叶公馆的客真不少,那王太史、章中翰、亨太尊、金太尊、华大令自然在坐,还有那位任天然,从万安县撤任回省,住在叶公馆一条街上也都请了。任天然因为这是旷古难逢的事体,也很愿意过来见识见识。此外的客也不胜枚举,无非是些阔官巨商。两点钟即已开戏,客人陆续到齐。 到了五点多钟,只见四个纱灯一班鼓乐,迎着一顶蓝呢四轿,玻璃窗都用红绸幔子遮着,进了大门就鞭炮不绝,一直抬到上房院子里歇下,一个丫头,一个老妈,在轿子里搀了一位当年的少爷,前天的戏子,今日的新娘艳香八姨太太出来,慢移莲步,轻踏花坛,进了堂屋。这位叶观察戴了红顶花翎,穿着蟒袍补褂,领着艳香敬了神,拜了祖宗,然后摆了两把椅子,叶观察靠着上首一把站着,下首一把是替他太太设的灵位,这艳香就端立红檀,裣衽下拜。叶观察立受了,然后艳香向着双铃叫了一声“姊姊”,拜了下去,双铃也回叫了一声“妹妹”并肩跪下回拜,一面请了抚台、藩台及各位人进来见礼。抚台、藩台本来都是欢喜艳香的,所以,都送了些添妆,不过是衣料、镜奁、脂粉、香水等类,还有一封重重的见面礼。叶勉湖连忙道谢,又叫艳香磕头谢了,大家见过,都退到厅上坐席看戏。 等到抚台、藩台落坐后,亨太尊又高兴,重新叫起局来,把这席酒闹到三更后才罢,有些生客都悄悄逃去,那全似庄、任天然皆在逃席之列。 席散之后,剩的都是几个常聚的熟人,吵着要闹新房。叶勉湖也欣然领道。这新房在七姨太太的里间,是七姨太太的意思,说这房间本来宽大,都有前后间在一边,住着诸事便当些。 大家进了新房一看,收拾的十分齐整,壁上挂着一副泥金对联,王梦笙走去看是章池客送的,写的一笔好王字,对句是:“鄂被新迎桃叶艳,寒簧应惹桂枝香。”连声赞道:“池客这副对子真好,浑融工切,尽题中妙,有弦外音。”章池客笑道:“也不见得。”王梦笙道:“我也做了一副,因为太着色相,且是四个字的不像新房对子,所以没送。”大家说请教请教,王梦笙道:“是,鱼熊兼美,龙凤同翔。”章池客道:“其实也很工切。”那叶勉湖、亨太尊于文墨上都不甚了了,也跟着谬赞两句。叶勉湖又叫老妈子搀着八姨太太,到各人面前敬了茶,大家又说还要闹闹老房,勉的不可得新忘故,撇的七姨太太寂寞了。一同走到外间,艳香也跟着出来,却同双铃坐在一张春凳上。王梦笙忽然站起来,走到这两位姨太太面前,深深一揖,这一雌一雄的姨太太都吓得站了起来,问道:“王大人甚么事体?”王梦笙道:“晓得两位姨太太音律都是高明的,小曲琵琶不敢亵渎,只求两位姨太太,一位吹,一位唱,替换着同唱一套昆曲,不知肯赏脸不肯?”说着又作了两个揖。这两位姨太太拗他不过,只得答应了,商量着同唱一套“折柳”。 先是双铃吹笛子,艳香唱了一枝“怕奏阳关曲”,回来艳香吹笛子,双铃唱了一枝“倒风心无阻”,又是双铃吹笛子,唱了一枝“慢点悬清目”,然后又是艳香吹笛子,双铃唱了一枝“和闷将闲度”。到底是双铃先进门,让他唱的生脚占点便宜。 真是歌声清脆,余音绕梁。大家见已过四鼓说未免耽误了新大好梦,赶紧走罢,大家一齐道谢上轿。这一夜,叶勉湖如何力搏玉兔,直捣黄龙,做书的生平未尝此味,无从摹拟。 到了三朝,叶勉湖又请了几个知己的吃酒,那王太史、章中翰、亨太尊、华大令都在坐,各人叫了相好的倌人,这些倌人都到上房里去请安,看见艳香个个心里带笑,看见双铃却羡他生成艳福,嫁得这么一位好大人,替他弄这么一个靓丽可人的深闺良伴。到了上席之后,玉仙嬲着亨大人到他家里请客,说:“同是一样的人,你看顺大人就替艳香吐了气,难道你就不能替我做点面子?”亨淡如也就答应邀了同席的几位,明天到玉仙那里吃酒,大家也都允了。次日傍晚,南昌府亨太尊先已穿了便服,坐了轿子、却没有用执事,只带了四个亲兵,一把红伞,两匹跟马,到那玉仙的香巢下轿进去。龟奴鸨妇接着都请了府大人的安,引着进了玉仙房里,然后派人到各处请客。 那新建县华大令,不等催请的倒就先过来,在他相好的艳云房里坐着等信。听见府大人到了,就赶紧过来伺候。亨淡如这天又请了一位发审局提调绪太尊,名叫元桢。不多时,客已到齐。 王梦笙看这房间也还雅洁,挂的一副对联是:欲从玉女窥莲井,须向仙人乞奔柯。用渔洋成句,也还自然。大家谈了半天,因为绪太尊是高邮人,亨太尊叫他黑屁股,拿他开心,他也直认不辞,等这叶观察,总不见到,催请的回来,才知是抚台请他吃酒,九点多钟才到,这席酒闹到十二点钟方散。各客告辞之后,亨太尊、华大令也跟着要走,玉仙、艳云两人定见不放,亨太尊道:“这么罢,今天夜里要拜牌,我们叫人把衣帽拿来,在这儿坐一会,就同到万寿宫,岂不甚好,省得回去睡了误事。” 华大令忙应道:“是。”于是各派家人去取衣帽,却各与相好的在房中寻乐。亨太尊的意思,只想吃两口烟坐坐就走,哪晓得这位相好的玉仙,春兴发作,借着打烟睡到亨太尊怀里偎身相就。亨太尊觉得却之不恭,就推开烟盘,春风一度,谁知力尽精疲,竟自沉沉睡去。玉仙也就关了房门,打开被窝,拥着这亨太尊同赴邯郸。 到了五更之后,家人叫鸨妇进来催了几次,华大令也从艳云房里出来。争奈这亨太尊同那玉仙化为蝴蝶乐而忘返。等到惊醒之后,已见红山将升,连忙叫玉仙开了房门。华大令也就进来说迟得很了,恐怕要误怎么办呢。亨太尊也在着急,赶紧洗面穿衣,同着华大令匆匆上轿,到了万寿宫门口,只见抚台轿子已经出来,两人下了轿,让抚台轿子过去,走进里面,藩台是在他们管家面前打听出实情来的,因为人多不好说甚么,只说:“你们怎么这样荒唐误事?回来到我那里再说罢!”说完也就上轿,其余司道鱼贯而去。亨太尊就约华大令,先到他衙门商议商议办法。两人到了府署,亨太尊道:“今儿这事可真是兄弟的错,连累公翁,何以不催催我呢?”华大令道:“卑职到大人门口敲了几回,总敲不开,现在也不必说他了,怎么样想法子弥缝?”亨太尊道:“你看藩台说话的风还好,我们还是去求藩台罢,但是,藩台是好此道的,我们要预备些礼带去才好。”华大令道:“预备多少呢?”亨太尊想了一想说道:“这件事闹起来,你我的功名都靠不住,少了怕不行,我们每人带五千去罢。”华大令道:“那么卑职赶紧回去拼凑,”亨太尊道:“不必了,叫我的帐房一起打两张票子,明儿公翁再还我罢,省得往返耽搁。”一面叫帐房师爷,到银号上打了两张五千两的银票,两人拿红封套装好,揣在怀里,一齐去上藩台衙门。 手本上去吩咐,请执帖的领到签押馆外间坐着。一会儿,藩台出来两人上前请了安,又请了个安谢罪,谭藩台让坐了,下来说道:“你们两位也太大意了,玩笑玩笑也要有些分寸,万寿庆贺是甚么样子?大典怎么好误呢?抚台在万寿宫派人催问了几次,我虽替两位托词,临时患病,把那大庭广众的面子搪塞过去。然而,这是通国皆知的事,我怎么遮盖得住?抚台回去,恐怕这会子,已经尽知底细,听说已吩咐一声,卑府们照办。”谭藩台想了一想道:“姑且也照这样备一份来,我替你们想法子,倘然不行,再还两位罢,事不宜迟,两位就赶紧去料理,封好了,只要叫人送到这边,不必自己再来,免得教人家说话。”这一府一县连连答应道:“是,是。”端茶送了出来。两位到了宫厅,华大令就向着亨太尊道:“这一次就由卑职那里去办,并奉还大人那里代备的一份。”亨太尊说:“这也很好,你赶紧去弄,不要误事,要紧要紧。”两人一齐出来,那华大令回到衙门,赶紧打了张一万两的银票,拿了一个信封封好了,又套在一个红封套里,面上恭敬恭敬的写了“大人安禀”四个字,叫人送到藩台衙门,说是要紧公事,要句回话,这家人亲自送去。藩台见了知道是刚才府县面回的那件公事,拆开一看果然不错,就叫拿张回片与来人销差。然后,把这一万两的银票收好,又把那先送的两张五千两的银票也收起一张来,只拿了一张进来对这位桂姨太太说了缘由,叫他把这五千两的银票亲自送与抚台,总要求他把这府县两人的功名保全,事成之后,买一对球花与你酬劳。那桂姨太太道:“我不去,那回你去我同抚台说那南赣道的缺,答应我的金钢钻戒指,到今儿还没有给我呢!”谭藩台又再三央告说:“我即刻就打电报到上海去办。”这桂姨太太方才答应,坐了轿子到了抚台衙门。他是来惯了,没有不请的。见了那文玉姨太太,文玉道:“你今儿来的这么早,做甚么?”桂姐道:“我是来做送财童子的。”文玉道:“怕是来做进宝回回的罢!”两人到了房里,桂姐密密的把这事告诉了文玉,把那五千两银票也交了,说:“这一府一县的功名可全在你身上。”文玉接过想一想,说道:“是了,包你没事,你回去罢,在这儿恐怕有些话不好讲。”桂姐道:“你答应了那是不行的,我依你先回去,让你好好的去办。”这文玉送了桂姐上轿,回到房里,叫人去看老爷在那里,丫头去了回来说在总文案汪大人那里谈公事呢。 这汪大人也是安徽人,同这包抚台最要好,从前,包抚台做江苏候补道的时候,就请他办笔墨,现在也保到知府。文玉同这汪大人也是见惯了的。心里一想,这位抚台是吃硬不吃软,若在上房里,他要不答应,有些话倒不好说,不如竟到汪大人文案馆里去。于是就叫一个丫头拿了银水烟袋跟着,走到汪大人房门口,原来这包容斋,打万寿宫回来细细的问了问家人,晓得这一府一县是在窑子里住的,又叫人去传了派办处的全太守,是包容帅最赏识的人,包容帅问他,今儿这南昌府、新建县到底怎么会误事的?这全似庄自从吉安交卸之后,虽一直当的是些阔差,却没有再署过事,心里很想摸一摸这南昌府的印把子。听见抚台问起这话,想这正是个好机会,就趁着势说道:“本来他们倚恃着大帅恩宽,闹得也太不像样了,这亨守、华令终日醉酒迷花,昨天听见就是这亨太守,在窑子里摆酒请华令,就在那儿过夜,亲兵、轿班、执事站了一街,警察局都知道这件事,要来查试查试,恐怕京里要有人说话呢。”包容帅道:“我也听见这么说,但恐传闻的不确,别的人又多半是要好同寅,不肯直说,所以,请似翁过来打听打听。既然这话是实,我自然有个道理,你且不要漏风,免得人家怪你。”又谈了两件别的公事,送了全太守,就到总文案上来,同汪大人商量做折子,参这府县,出告示禁娼。 正在谈着,听说姨太太来了,包容帅吃了一惊说:“姨太太到这里做甚么?”那姨太太已欣开门帘走了进来,对着汪文案叫了一声“汪大人”,汪文案也赶紧起身,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姨太太,说着,就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包容斋道:“你有话不会等我到上房里去说,怎么寻到这里来?”姨太太道:“我因为这件事,不但关联着你,并且关联着我,恐怕见面迟了误了事,所以,到这里来找你说的。汪大人是我没有跟你的时候,你天天同他到我那里吃花酒,打茶围见惯了的,那有甚么要紧,我且问你我是个甚么出身?”包容帅道:“你这话真问得奇了。”那姨太太道:“我是个扬州大树巷的姑娘,难道汪大人不晓得?我再问你,你在我们堂子里嫖我的时候,你是个甚么人?”包容帅道:“你这话问的更奇。”那姨太太道:“我记得你那时候是个江苏道台,可也是个官,你那时候做官,既然在我们堂子里嫖得花天酒地,怎么今儿听说你因为府里、县里在外头玩笑,你就要查禁窑子撵姑娘,还要参人家的功名,你有嘴,难道人家没有嘴?万一你参了人家,人家也揭你从前的短处,看你拿甚么脸见人?我在扬州当婊子,倒没有甚么要紧,今儿既做了江西抚台的姨太太,被人家牵着头皮说笑咒骂,那我可不来。”包容帅道:“这些事与你甚么相干? 我也并不是专为他们玩笑,这朝贺大典他们都误了,所以才要参他的官,你不必管。”这姨太太听了登时楞着一双娇眼说道:“甚么话?你叫我不必管?我是关切你,怕人家掏你的臭屎缸,才来劝你的,你倒说我多事,哪晓得你近来做了抚台,是个封疆大吏,觉得大的了不得,我看也没有甚么稀奇,在我身上睡过的制台、抚台、尚书、翰林也不知多少,今儿既然你叫我不管,那也容易,你还让我到扬州去做我的婊子,你做你的抚台,彼此丢开手,两不相干。可怜那个时刻,你在我那里,怎么样子央告我,说甚么事体都听我的话,说了多少次,汪大人也应该听见几回,今儿你做了抚台就变了心。”说着那眼泪就直淌下来。包容帅正在没法,汪大人趁势就说道:“姨太太也不用动气,大家再从长商量。这事呢,本来怪这府县,这朝贺大典怎么好误呢,不过,刚才藩司也有信来托卑府替他们说情,他两人平日官声甚好,昨天实在是被朋友灌醉误的事,现在姨太太既如此说,卑府也替他们邀大帅的恩,恕了他们这一次,叫他们申斥一番,再记上几过,做做面子也过去了。”包容帅本是不得已才要参他们的,现在见这爱妾如此带怒,本也要想收帆,只是转不过风来,听见这位幕府如此一说,就趁势说道:“既然藩台说他们平日官声还好,你又替他们求情,就饶了他们罢。但总得叫他们来儆戒儆戒,那折子告示暂时就不启了。”说着,就叫人去传南昌府、新建县两位来见,这位姨太太才松了气,包容帅不由的说了句:“你何苦气到这个样子。” 那姨太太撅着嘴说道:“你要怄人,叫人家怎样呢?你今儿早上起的早,怕瘾还没有过足,同我进去烧两口吃罢。”说着就站起身来,包容帅也就跟着进去。 这汪大人送了抚台同姨太太就回了书房,写了个条子与藩台道:“委办之事,府主正当甚怒之下,颇难进言,经鄙人反复剖解,始获转圆,望台重新进一言,庶几里面皆到,竿头日进,已领盛情,敬请勋安!离维心照,尊贱两浑。封了个小信封,叫家人送去。这位汪大人不但受了藩台的托,收了一千银子,并且他讨的一位如夫人,就是那玉仙的姊姊叫做月仙,于是那家窑子也很关切,抚台叫他做折子,办告示,他正在两难,幸得这位文玉姨太太出来解围。汪大人急忙送了条子与藩台,就赶紧跑回中军衙门,叫他如君打发家人送信回去,使他家免得惊惶搬动,他讨这位如君,全是借的这位胡中军的手,也就借这胡中军的衙门房子住,只贴过十两银子的伙食,倒住了有大半年,食用一切都是这位胡中军供应,说是将来再算。这位胡中军,却也有个贪图,因为同这月仙也是旧交。汪大人有时公事忙不回来,他就可以叙叙旧,这也是两有裨益的事。再说,谭藩台接到南昌府的信知道事体已妥,就赶紧上院禀见。这包容帅正在姨太太的房里吃烟,见藩台来,就吩咐“请”,姨太太又劝他吃了一口,然后,到签押房,藩台已经进来打了拱,让了坐,谭藩台就说道:“亨守、华令的事大帅大约早知道了,真真岂有此理,司里查了,这种情形本来就想请大帅奏参的,不过因为这两个平日的官声甚好,而且这亨守于洋务上很明白,这通省的官讲到交涉上头还要数他,洋人也同他很好,遇到有点事体得这个人料理料理,好省多少事,实在人才难得,还要求大帅恕其小节。不知大帅可肯赏司里点面子,恕点恩。” 包容帅道:“这两个人可闹的不太像样了,我平日待人宽厚,他们竟肆无忌惮到如此,我本来想同文案上商量做折子,汪守也说听说他两人官声还好,现在你也出来替他们说话我就不为己甚,但是也得行个公事儆戒儆戒他们,免得人家议论。”谭藩台连忙答应说:“是,司里下去就赶紧上详,每人记他三大过以示惩儆。”藩台见抚台没有甚么话,也就出来。这一府一县已经传到,在大堂口站着班,藩台说你们的事总算妥了,两人忙请安叩谢,那巡捕已拿着手本来请,不知两人进去抚台吩咐些甚么话,且等他二位出来问问看罢。 第十回澄叙官方惊看白简褒崇勋绩荣擢乌台
却说这南昌府亨太尊、新建县华大令拿着手本进去,却是在花厅见的,请了安,在圆桌两边坐下,包容帅坐在堂,张口说道:“你们两位也太荒唐,万寿朝贺的大典怎么都不顾呢? 我兄弟向来宽厚,差不多的地方,不肯同人家顶真,原因为大家同是在外头做官,那里定见要做到不近人情的地步,拿那官话来束缚人呢?然而也总要有些分寸,大德不逾床才好,像今儿这种事体,可实在有点难乎为情,叫人家传说出来算甚么呢。” 这两位连连答应着:“是,实在是卑府们该死。”包容帅又道:“刚才藩台说起两位兄弟官声还好,所以这镒我也不再深究,但是,以后总要敛迹点才行,如再发生此事那我兄弟也就没法了。”两人又赶紧起来请了安说:“这全是大帅格外的恩典,卑府们以后总当痛改前非。”包容帅也就端茶送客。这么一件大事就此敷衍过去。谭藩台净落了一万四千金,总要算是十分公道。 包容帅这天起了早,受了凉,劳了神,又被姨太太怄了几句,到了晚上把个肝气病发作了,浑身串痛,一夜无眠。第二天竟饮食不进,弄了茄楠香末放在烟里烧了吃,都不中用,司道各官齐来禀安,皆未能见。那位绪太尊字之桢,却找了胡中军同汪文案说他的夫人善于按摩,像抚台这种病一推就好的,请回声信要不要看,叫他们进去伺候伺候,汪文案替他回了包容帅,包容帅同意,且请他进来看看也好。汪文案传话出来,绪太尊就赶紧叫绪太太进去,先见了姨太太,然后到抚台房里,包容帅看这位绪太太只有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生的也很秀美,一双尖尖的小脚,开出口来是个扬州人的声音,包容帅就请他来按摩。他拿手先隔着衣服推了一会说:“这恐不行,要请大人宽了衣。”包容帅就依他脱了衣服,搭着被窝,那绪太太把那尖尖玉手伸到被窝里,贴着肉替抚台按了一阵,包容帅觉得果然爽快异常,不觉沉沉睡去。第二天又请了他来,他说如用脚踹更好,须要到床上,拿脚轻轻的踹着,包容帅说:“那也不妨。”这天阳春天气颇觉温和,绪太太就宽去外衣,穿着一件玄色包紧身湖绉小袄,一条出炉银的湖绉夹裤,坐到床上,慢慢解了鞋带,褪了莲钩,又尖、又孝又软的金莲,在那抚台身上轻轻的踹着踹去,包容帅真有个贪近娇姿,惟恐讫事的意思,觉得有点吃力,就围在里床坐着歇息。包容帅此刻病已全除,假借搔痒,拿手去捻他莲瓣,这绪太太并不着恼,微微一笑,又暗暗的把那两双金莲伸入被底,任这位抚台摩弄。这包容帅自觉得陇望蜀,那绪太太也就移岸就船,并不是这位绪太太轻贱,实在因为这绪太守到省数年,未得一件好事,竟有费力不讨好之苦,又无门路可钻,是以不惜呈身邀宠,昔人有两句诗道:君如有意应怜妾,奴岂无颜只为郎。这真道着绪太太的苦衷了。自此,隔两三日,请他来按摩一次。在抚台呢,不过为治病卫生起见。所谓“定”,就是神针法灵,难道是燕侣莺俦?而外间传说的却不堪入耳,这位绪太守倒觉得人心苟无暇,人言何恤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但需要备一份谢医的厚礼,包容帅却也答应了,同藩台也说妥了,不是发生意外,过两日就可到手。这天,绪太太进抚台衙门不多一刻,就匆匆的出去,绪太守问起缘故,说是抚台接到京里电报,被人奏参开了缺,藩台也在里头。绪太守这一惊非小,到外边打听打听也没有甚么信息。第二天,却见着电传阁抄,原来江西的官场糟到这样,早有一位言官上了一个折子,发交邻省督抚查办。这邻省督抚查得所参皆实,复奏上去也还替这抚台留了地步,说他心地慈祥,操守亦好,惟情面太重,以致属僚玩世,百度废弛,旨意下来抚台是开缺,藩台、南昌府、新建县同那位办督销的江苏道台,都是革职,还有几个府厅州县也有革职的,也有降调的,也有开缺另补的,可怜那绪太守也在那降调之例。赔了夫人又折兵,真是有苦无处说。那位汪大人倒居然幸免。但是,抚台要走再去另图机遇,就把那位月仙如君托与胡中军。这胡中军欣然应允,以为从此可畅叙幽情。哪知这位汪文案竟一去不返,也不来接这位如君。 胡中军始而以为这事很占便宜,继而细细一想,这位如君的身价是他出的,住的是他的房子,吃用也是他供给的,只算他讨了一位如君,让这位汪文案玩了一年多了,只收他十两花粉香,却是大大吃亏了。这天,江西省又得到电抄谕旨三道,一道是:江西布政使尚守廉补授江西按察使,着范承吉补授,钦此。一道是:江西南昌府知县遗缺着郅锻补授,钦此。又一道是:江西巡抚,着瑞恒补授,未到任以前,着尚廉护理,钦此。尚守廉是本省臬台州的,瑞恒呢,是江宁藩台升的,范星圃是做个江西首县的。江西官场皆晓得他们的底细,郅锻就是贾端甫的好友郅幼稽。看书的诸位却见过这个名字,江西官场中人,恐怕还不能尽知,好在是个遗缺府,没人在意,大家都说这位范大人升的真快,前几天还是我们同寅,如今竟升了来做臬台了,你道范星圃的官运为何这么好呢? 原来他到了衡州府的任,做了不到三年拿到一个会党的头目,又拿到一个钦犯里逃回来的京官,解到省里讯速秉报惩办,这折子里自然要叙出他的功劳,抚台又另外加了一个夹片,保他精明干练,运到之才。不久就放了长宝道,到任几个月却好本省的臬台升了,别省的藩台、抚台就委他署遗臬台的事。他是因为拿护会匪头目升的官。这时候,正是会匪嚣张,到处散飘结党,煽动人心,朝廷通饬各省查拿,旨意甚为严切,他既受这一番知遇内心怎能不感激图报?况且署了臬司,降伏惩奸又是他的专责,所以,他在各地县出了重赏,觅了许多眼线,四路侦察。这天有人报信说,善化县的胞弟,就是个会中头目。 他就不动声色,一清早亲自去拜这善化县,县里哪里敢当,他说有要话面谈定见,县里也只得请了这范臬台到了厅上坐下来就问道:“客下有位令弟听说笔下极好,所以特为过来奉拜,意思要想奉屈过去办办笔墨。现在想在衙门可否先请见一见?” 这位知县听见臬台要请他的兄弟,心中甚是高兴,就连忙回说:“职弟现在署中。”就叫他出来叩见,但是笔下不见得佳,恐怕不能胜任。一面就叫家人去请二老爷来,那二老爷方才听见哥哥叫,就赶紧穿了件夹衫出来。这家人没有说是谁叫,哪晓得是臬台要会,所以未穿衣帽,即至走到厅门口,看见有客正要退回,已被范臬台看见,忙问:“那位是不是二老爷?既已出来,不必客气,就是便衣进来见见罢。”这县官连连叫人喊住,那二老爷也只得便衣进来见了面,作了个揖,在旁边坐下。范臬台问了问他的名号,见与他访单子上相符,登时变了颜色,说道:“你做的事,你自己总明白的,且到我那里再说罢。”一面叫亲兵把他锁着带了回去,这亲兵是带了锁链跟出来的,就上来把这二老爷锁了,这县官又吓又急也不知如何好,又不敢拦,又不敢求,眼望着这位臬台把一个至爱的同胞手足带去,可怜他这位二老爷的夫人生产方三四天,这天还在梦中,被老妈子们说话惊醒,问是甚么事,这老妈子又不懂轻重,说二老爷被臬台来亲自锁了去了。这二老爷的夫人一听,登时就吓的血晕过去,好容易才救了转来。 这范臬台把这善化县的二老爷,带到衙门坐了二堂亲自审问,这二老爷推说不知甚么叫做入会。范臬台就叫把链子烧红了拿来,那手下人赶紧照办,烧的红红的一盘链子,朝堂口一放,范臬台喝了一声“上刑!”这些人就把这二老爷的套裤扯去,裤子卷起,露出那两个光膝骨,架着跪在这烧红的链子上。 可怜这位二老爷,何时吃过这种苦呢?只好招认说是被人家哄骗,说入了会将来富贵可以立至,否则两湖地方不久就无一片干净土地,那时身家性命总保不住,所以才入会的。又问他在会里算个甚么名色,这二老爷也认了小小的名目,又问他同党的姓名,他也只好供了几个。哪晓得几个里头,有一个就是这范臬台衙门里刑名师爷的儿子。范臬台得了这些口供,就吩咐松刑钉镣收监。这二老爷已是不能行动,抬着出去的。范臬台退了堂也不进上房,就到刑名师爷那里去,刑名师爷正同他儿子吃饭,看见东家进来,就放了饭碗相迎。范臬台并不去理他,就吩咐随来的人,把他这儿子拿下。这位刑名师爷真个不懂,连忙说:“廉访这是怎么说?”范臬台道:“他是进了富有会的,你管教不严,恐怕也脱不了罪,就连我也怕要耽个失察处分呢。”说着就跟着拿的人朝外走,这刑名师爷晓得这东家是个心辣手快的人,连忙追了出来扯住衣裳跪下哀求道:“可怜我望六的人,只有这一个儿子,也还没有误过廉访的事,务求垂念我这残年舔犊的下情,千万留着他一条性命,送了我的终,那就感激不尽衔环洁升,必当补报恩德。” 这位刑名师爷,也是范星圃的浙江同乡,自从范星圃做江西庐陵县时候,就请的是他。后来调新建补东乡升衡州府长宝道,都是这位师爷,在幕中也要算东家的宝主。此刻跪在地下哀哀哭求,以为总可动一动东家的恻隐之心。谁知这位东家只知尽心为国,不顾朋友交情,当时望这刑名师爷说道:“古人大义灭亲,就是我自己的子弟,犯了这种事,我也不能容情的,等我问了再看罢。”说着,把衣裳一扯就出去了。吩咐升堂,这些站堂的晓得这位大人勤劳王事,刚起来就坐堂,所以都不敢远离,登时站齐,把这刑名师爷少爷带上堂上审问。始而也不肯招,又在监里提了那善化县二老爷来对质,这位少爷也还不认,说只同他在会馆里见过一两面,并未同他入甚么会。范臬台道:“你这东西不吃苦,哪里肯认。”吩咐上架子,那些人就抬过一个天平架子,把这少爷上身衣服脱去,把他脊背靠着那架子的竖木上,把他两手搭在架子的横木上,将皮带圈子套上手腕收紧了,辫子也吊了起来,又把套裤扯掉,卷上裤脚,架上板上盘了两盘铁链,把他两膝放在上头腰弯上,架了一根木棍,范臬台又喝声:“踩!”就有两个人走上去使劲的踩踏起来,踩的这位少爷如杀猪的一般狂喊,那刑名师爷在二堂背后门口看着,心中如万把尖刀搅戮,只要奔出来抢护,幸万有些家人挡住,这位师爷也只有嚎淘痛哭。这位范臬台真是铁石心肠,毫不为动,仍叫加劲的踩。这位少爷晓得碰见这位阎罗,这命是保不住了,省得受这些零苦,说:“你们松一松让我说罢。”范臬台道:“他既就肯招,且停一停再踩。”这踩的两个人下来,这位少爷息了息气,就把怎样被人家邀结,怎样听信,怎样入会的情节一一供明,又供道:“入会以前,只替会里做了一道广告,写过两封信,却并没有得到好处,没有受着会里的甚么官职,这都是实话。”这范臬台就吩咐松了刑,上了镣铐同那善化县二老爷,分别收监。退了堂,却不去找刑名师爷商量,自己动手把两人的口供叙好,叫一个写字的家人,在签押房里间密密的写了供折,登时上讫把招供折呈与抚台。 抚台见是会匪,又是臬台自己亲审的,不敢怠慢。就拿笔在那供折上面批了“即正法”三个字,盖了图章。这范臬台袖了供折回来,立刻正法,请了城守营同长沙县来叫他二人监斩,自己坐了大堂,把这善化县的二老爷、本衙门刑名师爷的少爷一齐提了上来,吩咐去了刑具,上绑登时绑好,一声掌号就抬了出去。可怜那位刑名师爷,自己从东家退堂,就要求到监里要同儿子见面,那管监的狱官同家人晓得,这位大人风廉,又是会匪要犯哪里肯让他进去,这刑名师爷坐在监门口哭,那善化县打发来的人,也只在监外看,后来看见范臬台坐了大堂,把这两人提了上去,晓得不好,这刑名师爷连爬带跌的抢了过去,那边已经绑好朝外抬了,父子两个只彼此看了一眼,等到这刑名师爷赶到法场,已是身首异处,只好买棺收殓,这刑名师爷也就因此吓成疯玻那善化县自然也把他兄弟的尸首收了回去。 那二老爷的夫人,产后受这一吓一痛,这血晕的病哪里还会好呢?大家觉得这两件事,也就惨不忍闻。范臬台还觉得办的从宽,并且不是甚么真正首要,不是报效国家,心里还不惬意。 后来,拿办的也还不少。 这天,又打听得本省的一位孝廉,是在一个学堂里当教习的,确是会中一个大头目,凡有湖南入会的,都要在他那里挂名注册,那册子也在他身边。他家里只有一个妻子,一个吃乳的小儿,打听的实。这天,将交五更,就亲自带了兵,把他房子围住,然后,领着人劈门而入。这孝廉夫妇尚在梦乡,听见声音,连忙穿好衣裤,这位孝廉夫人最有心计,把那里边单裤脚子扎紧,套上一条敞脚的棉裤,刚刚下床,这范臬台已带人进了房里,这孝廉夫人就在床里只拿了一卷布,朝裤裆里一塞,一面抱了那小孩子,当他塞那卷布的时候,跟进来的人,也有看见的,也有没有看见的,就是那看见的,也只当这女人家塞块布,裤裆里总不过是那些肮脏东西罢了。独有这位范臬台眼快心灵,就叫人把这孝廉夫人紧紧带住,不许他走开,一面把这位孝廉锁起,翻箱倒笼搜了半天,虽有两封含含糊糊的信,也没有十分凭证,那挂号会党的册子并没有搜到。范臬台吩咐且带回去审了再说,又叫把这妇人也带去,吩咐叫这妇人就在轿子面前,不准远离。这范臬台上了轿,在轿子里目不转眼的看着,这孝廉夫人随从的人,心里想着:“大约我们大人看上了这个女人,其实家里有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小二乔,怎么还要想尝这野味呢?”到了衙门,这范臬台下了轿,就坐上二堂公案,吩咐把这女的带上来,略问了几句,叫人在他身上搜,这些人就把他抱的那孩子夺了,甩在地上叫他去哭,在那孝廉夫人上身奶旁、胸口、袖管、背身、夹层、口袋都搜遍了,回说没有甚么。范臬台又吩咐搜下身,就有两个上来一个淖着这孝廉夫人的腰扯着手,一个拉下这孝廉夫人的裤子,伸手在裤裆里边摩了一阵,也没有甚么,只好把手伸在裤脚管里去摩,果然就在裤脚管里搜出一个布包,呈到公案上。范臬台亲手打开一看,果然就是那本册子,心中大喜。这位孝廉夫人见这册子已被搜了出来,晓得丈夫是保不住的了,自己在堂上被这些人抻手在裤裆里乱摸,自问也是个读书世家的女儿,怎能禁住如此出乖露丑,除死更无别法,就系好裤子望着阶前石上,把那头拼命撞去,只听得扑通一声,登时血液横流,脑浆并裂,两旁站堂,皆惨不忍观。范臬台也没有甚么惊骇,只吩咐了一句“抬下去”,那些人就抬了这孝廉夫人,夹了那地下小孩子出去。范臬台又吩咐带那孝廉,在大堂上看见他夫人浑身血污抬了出去,知道那册子必已被他搜着,已把这性命付诸无何有之乡,倒也心地坦然。听见传,就从从容容的走了上去,到了公案面前,也只得跪下,却不等范臬开口,先仰着头说道:“范承吉,你也是个中国的名士,黄农尧舜之子孙,怎么这样不顾廉耻,可怜我们中国数百年来,茅土被人践食,财利被人侵分,你看那泰东、泰西各国的人民,皆有自得之乐,独有我们中国,无论官僚士庶,皆同那牛马犬豕一般,鞭策、宰割悉听诸人,照这样子再混下去,不想自强保种的法子,将来比那荷兰犹太人的人种不如,我们这一班人也并不想做甚么汉祖、康宗,不过要想叫这四万万同胞吐气扬眉,享点天地生人之乐。 这种事体,在这专制国里,算是悖逆,你也是个很有见识、很有学问的人,从前在那上海演说两次很有道理,那保皇、革命两党里头同你要好的人,真心佩服你的人也很多,你怎么忍心下这辣手戕贼这些同志呢?你做臬司执法是你的义务,那不能来怪你,却不应该投这些阴谋诡计害这许多善类。我也晓得,这也并不是你的本心,不过贪恋着富贵,希图发财升官,博你那闺中妻妾的欢心,赚得些衽席双栖的乐趣,为了这‘财色’二字,却就瞒心昧己,忘却本来面目,不顾万年唾骂,蹂躏种族以媚当道,我看你真正不值呢!我的妻子,今天殉节阶前,我也准备着横身东市,总算对得住支那同胞、五洲志士的了。 我这一身的担负,就此可以卸肩倒也很感激你,但愿你从此陈臬开藩建牙入阁,烈烈轰轰的做那奴隶的奴隶去罢!”这一篇话,说的范臬台目瞪口呆,要骂他,要打他,却也无从下手,只问了一句:“你共有多少党羽,从实招来,免得吃苦。”那孝廉回道:“那册子已被你搜去,名字全在里头,还要问些甚么?其中自然也有个首从,但是被你拿着还有甚么分别等差呢? 好在只班皆是甘心流血的人,只看他们的造化,运气低的,碰到你手里也不过拼着一死,运气高的,或者虽在你肘腋之旁,竟能鸿飞冥冥也未可知。我也没有甚么说的,你早点拿了我的头请功讨赏去罢!”范臬台还想收他,一想这种拼死的人,甚么话都说得出的,再惹他说些不中听的话,叫我又怎么下台呢,也只得吩咐钉镣收禁退堂,到签押房里做那供折。不知还是照着这孝廉在堂上所说的话一句一句的实写呢?还是要替他改动改动?做书的没有在这湖南抚台衙门里办过文案,没得看见,也只好略而不叙,自然也是批了下来一时正法。他那个小儿子有人收留没有也不得而知,恐怕覆巢之下完卵难期了。 依范臬台的意思,还要凭着这本册子,去按图索骥,幸亏那位长沙府保善,保太尊听见了这个信,到范臬台那里禀见说:“听见大人在会匪头目身边搜到一本册子,连本省候补的官员都有在里头,那真不成事体,卑府是个首府,有考察寅僚之责,若官场有这些人,卑府不能举发,未免有亏职守,求大人把这册子赏与卑府,自己抄出一份帮着大人查拿,也可略补疏忽之失。”范臬台想:这望立功升官的心,是大家相同的,我又何必独自一人占尽了呢。就把这册子交与保太尊,又嘱咐他千万秘密,不可泄漏风声,保太尊连连答应。回到衙中,晚上在签押房里独自一人把这册子打开一看,只见里头有一半是学堂里的学生;也有些举人、秀才;也有些官场绅士的子弟;也有几个现在本省的候补。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也有几个已拿办的。想这本册子留着,照着这册子一个一个的拿起来,不知要连累多少人。不如我拼着一官,救了这些人的急难罢,就把这册子拿来烧了。第二天先到抚台衙门禀见,见了抚台就说:“卑府该死,特为上来求大帅参办。”抚台听了十分惊讶,问是甚么事情。保太尊说:“卑府昨天见臬司,晓得臬司拿了个会匪头目,搜出一本册子,所有湖南省会党皆在里头,卑府就请臬司发交查看,卑府晚间人静在灯下细看,见里头学堂学生、世家绅士、官场子弟皆不少,约共有五百多人,卑府想这岂不要兴了大狱,弄到阖省不安。正在踌躇,哪晓得那烛台放的不稳倒了下来,竟把这册子烧了。所以,上来请罪的。”抚台听了这话,晓得这位保太尊,是为消弥大狱息事宁人起见,故意烧了这本册子,心里也很以为然,就说:“已经烧了,那有甚么说呢,你见过臬司没有?”保太尊回道:“还没有去。” 抚台道:“你先去见见臬台再说。”保太尊答应“是”,退了出来,就到臬台衙门禀见范臬台,见面就问:“那本册子子翁已看过了么?须要自己密密的抄,不可假手于人。”保太尊连忙请了个安说道:“卑府该死,特来请罪的。”范臬台惊问道:“甚么缘故?是不是里头有子翁关切的人,我们总好商量。”保太尊道:“这倒不是,只是卑府昨晚不小心在灯下看着,神思倦怠打了个磕睡,被灯花掉下来把这本册子烧了,卑府惊醒已经抢救不及,实在荒唐万分,要求大人参办。”这范臬台急道:“这怎么好,恐怕抚台已经奏了出去,这怎么说呢!” 保太尊道:“这是卑府自不小心,只可静候治罪。”范臬台沉吟了一会说:“且回了抚台再说罢。”也就端茶送客。随即上院见了抚台就回道:“前天署司搜出来那本会党册子,长沙府保守要了去看,哪晓得他竟不小心拿来烧了,实在荒谬,署司也不能辞咎,请大帅的示,应怎么惩戒才是。”抚台道:“保守才来见我这话他也回过,却是他荒唐大意。但是,我兄弟的意思,这种会匪的事体重在殓厥渠魁,若要把那些协从附和的人一一追分起来,必致弄到人人自危,万一激出些变故,岂不倒反上劳宸廑,现在册子既已烧毁,这保守也是出于无心,他立日做官也还好,不如记他个过,使大众知道这本册子已经被他烧去。那些被哄骗的也可以安心悔过。好在首要各犯,被星翁拿办的不少。这湖南省仰仗大力,大约也可以保得平安,不必过为己甚,星翁以为何如?”范星圃是个随风就转的人,听见抚台这么说,又何肯故意违拗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况且晓得这位保子良心,是很有脚力的人,同他作对做甚么呢?就连忙回道:“署司的意思也是想上来邀邀大帅的恩,不过因为事体重大,且这册子是署司交与保守的,署司也有错处,所以,不敢就替他乞恩。现在既蒙大帅格外宽宁,署司也感激不尽,署司下去就上详请将保守无过。但是,署司也求大帅赏记一过,使同寅见得署司不是有功则居,有过则卸的抚台。”倒也答应了。范臬台出来回到衙门,就上了详,抚台批了,将保守记大过两次,范臬司也记过一次。那册子里的人晓得这本册子烧了,俱各放心安业。范臬台也不再派人锁拿,湖南省却也亏他这么一办,才得四境平安。也不能谓为无功,抚台把先前拿办的会匪的情形奏了上去,范臬台赏了二品衔。不多几时,就有这升江西臬台的恩谕。湖南人编了两句道:“可怜多少才人血染得猩三点红,做官真不易也。”范星圃是初升臬台的人,自然要请陛见。这江西臬台的缺尚护讫还是同范帅商量着委署的,尚护讫晓得,这任天然是谭藩台,因为他需索三千银子,他没有送,把他撤任的。这事很不平正,却好新建县被参离任,就叫署藩司挂牌委他署事,做官的人听见委了缺,那有不喜欢的,况且调首又是有面子的事。将来遇及升官皆可操券而至,安有不愿意的道理。任天然也不是个甚么高尚的人,若在平时早已欣然捧檄。但是,他近来因那位如夫人,新临玉碎正抱朝云之感,又兼听得这位范星圃升了本省的臬台,想从前与他同班引见,同得明保又做过前后任,如今他已经做了本省的自台,自己还是个知县,这回他来到任还须要脚靴手版的去参见,真应了近来一位大员谢思折子里听说的“昔日鸣琴之侣尽作衙官了。”相形之下未免难以为情,而且晓得这位臬台做官的脾气,同自己有点不大相投,万一将来受他点磨折,那就更不合算。 好在盘算盘算自己这几年的宦囊虽不甚多,也还有四五万的光景。前年停捐的时候,又趁着便宜捐了一个候选道在身上,不如趁此开缺过班,自己也还得过两次明保,有一次也是送部引见,如果到京里运动运动又何不可希翼放缺呢! 心里想定,就同和氏夫人商量,和氏夫人道:“我正因为可姨死了,你心里说有些闷闷的,想劝你出去散散心,遇着有合意的,再讨他一个在身边服侍服侍,而且达儿、通儿,应讲甚么学堂也可以替他们打打主意。如今搞了科举,将来不到学堂哪里有出路呢?人家做官还有舒服的时候,像你做官,又是一天到晚的瞎忙,我看不但这知县不必再去做他,就是连道台也在可做可不做呢!”任天然道:“我才四十岁的人,你叫我不做官做什么呢?况且这两个钱恐怕还不够养老。”和氏夫人道:“以后的事你再说,这首县我看总是辞掉的好,只不晓得上头答应不答应。”第二天,任天然上院,尚护院一见就说:“天翁前回撤任,实在抱屈得很,兄弟那时候在臬司任内就颇为不平,但是,那藩台的事,天翁是晓得的,抚台那里怎能同他违拗呢,兄弟说也无益,恐怕倒反要替天翁抱怨。所以,只得缄口不言。现在这新建被那华令糟到不堪,要借重天翁,好好的整顿整顿,将来总要酬劳兄弟,现在做了藩司到底比臬司有点作为了。”任天然答道:“大人的这番恩典,卑职实在感激不尽,自当竭诚图报,但是,这首县卑职向来短于肆应,万难胜任,且不独这新建县不敢接事,就是卑职万安的本缺,也还要仰求宪恩准予开缺呢。”尚护院忙问道:“这是甚么缘故?” 任天然道:“一来卑职自问才具有限,做了这几年州县,觉得越做越难,一点不能替百姓做事,虚糜厚禄,殊觉汗颜;二来新放的这位范臬司,卑职做过庐陵的前后任,彼此虽然没有甚么痕迹,然而周县的前后任,总往往有些意见不同的地方,前任的事体,后任略有更易,前任心里总有些不舒,这是人情之常,卑职正是后任,范臬司原不见得因此同卑职计较,万一将来有点不能合范臬司之意的地方,岂不辜负了大人的这番栽培。卑职前年捐了个候选道,意思要求大人的恩典,准予开缺过班。大人是指日就要开府的,将来伺候日长,还要求大人提拔呢!”尚护讫又勉留了两日,见他执意不肯,而且没有拦阻人家升官的道理,也就只得答应,任天然请安谢了。回来又到司道首府那里去了一去,自然也有些挽留的面子话,任天然回来就上了禀帖,呈请开缺,给咨赴部拨选,上司也就批准任天然在家收拾收拾。正在同夫人商量住在那里好呢,江西是不想回来的了,却见管家拿了一个帖子进来,说是王鹤王大人来拜,任天然就吩咐“请”。 不知这王梦笙来做甚么?等任天然会了他再说罢。